百里外的战场,满地肉块和鲜血。秦家兄妹瞠目结舌坐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秦绯缀在他们后头,见一股琥珀色的烟气从那些尸骸中飞出,缓慢地聚在一处。她不禁暗忖,老祖是以化身降临此地,如今化身覆灭,他要么回本体,要么寻找新的肉身。
老祖宗乃一方大能,被萧二姑娘那样的小丫头打败,如何能甘心?
再看这烟气堆聚成形,慢慢浮现出老祖宗枯槁的模样。秦绯心中有了判断,老祖约莫要寻新躯壳了。她当机立断,悄没声息地退后几步,纵身一跃,飞遁而逃。
她素来不起眼,平日里不声不响,和秦家兄妹站在一起,永远充当他们的背景。如今她悄悄离开,秦家兄妹也并无察觉。
秦家兄妹见老祖现了魂身,连忙关切询问:“老祖宗,您可还好?”
秦家老祖自知丢脸,不愿在子孙面前跌份,找补道:“此次是老夫大意,只在身外化身中放了一成的功体,让那萧家丫头暗算,真是晦气。”
其实他放了六七成功体,并非区区一成。这次当真是元气大伤,即便返回本体也要养上几百年的伤。在此之前,他必定要那萧家丫头付出代价。她自己伤得也不轻,若他卷土重来,她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眯起眼,打量下方两个孙辈,“孩子们,老夫的化身已毁,魂无所栖之处。你们都是孝顺的孩子,谁愿意献出自己的肉身,供老夫在此行走?老夫必定重重奖赏你们的父母,亲自传道,绝无二话。”
底下二人皆是一惊。
要是献出了肉身,那他们自己的魂魄栖在何处呢?
“老……老祖宗,”秦约试探着问,“您有保留我等魂魄之法?”
“并无。”他抚了抚虚幻的胡须,“怎么,你们不愿?”
“不,我们当然愿意。”秦约强笑。
秦络蓦地抬起头,说:“老祖,不妨用秦绯那丫头的肉身吧!一个庶女,死了便死了,只求老祖欢心。”
老祖仰首一看,“她去哪儿了?”
秦家兄妹一齐回首,只见原本站着秦绯的地方空空荡荡。那丫头竟不知何时跑了!
老祖啧了声,笑道:“倒是个聪明的,比你们两个嫡出的有心机。”
秦约见秦绯失踪,知道老祖定要从他和秦络之中选出个人来。他心一横,道:“妹妹,我是长房嫡孙,肩系秦家荣辱,绝不能有半点闪失。既然老祖需要一副肉身,妹妹素来知晓大义,这次就委屈一下吧!”
说罢,不等秦络反应过来,他指尖青光一闪,一道定身符打在秦络身上。
秦络大睁着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亲兄长,“哥……你怎么能……”
秦约不看她圆瞪的双眼,朝老祖叩首,“老祖宗,请!”
“哈哈哈哈——”秦家老祖抚须大笑,霎时间化为数道琥珀色浓烟,分做无数丝丝缕缕灌入秦络的七窍。秦络犯了癫痫似的,翻白眼,发抖,筛糠一般抖动不止。半晌之后,她的黑色眼瞳往下一坠,落回眼眶。
她抬起手,想要摸摸胡须,手伸到一半,才记起自己此刻并无胡须。
“好孩子,老夫要疗会伤,先走一步。”
秦约松了一口气,道:“恭送老祖。”
这罗浮洞天灵植无数,最好的要数那中央的建木神树。建木果实吃了有益修为,但此刻肯定已经被那些质子们摘光了。无妨,建木树皮虽次了一些,熬作汤药也能进补。女孩儿神行千里,到了建木树下。
月亮挂在当空,像绸缎上脏污的破洞。凝白的月色下,这神树是一幢高耸的黑影,无数枪戟般伸出的树杈好似老人枯槁的手臂,有些畸异古怪。秦家老祖毕竟是洞玄境大能,只这么一看,就看出这神树不同往日,藏了些常人难以察觉的阴森气息。
“怎么回事?”她暗自低语。
发力于目,她端详三人合抱粗的树干,上面长了许多树瘤,一个个坑坑洼洼,乍一看,长了五官似的。她蹙眉细看,发现好几个有几分眼熟。
……怎么长得像之前在神宫里看到的质子?
最下面那个树瘤,颇有些像被秦二欺侮过的陈常纪。
正盯着看,只见那树瘤肖似眼睛的两条缝隙蓦然睁开,它张开嘴,呜呜哭道:“秦二姑娘,救救我……救救我……”
秦家老祖骇然,低声问:“你是谁?”
它的声音尖利嘶哑,“我是陈常纪啊。”
“你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
“我不知道……”陈常纪哭道,“我来抢建木果实,忽然有道光晃晕了我,等我醒来,我就不能动了。”
他一出声,所有树瘤统统醒了过来,发出哇哇的哭声。
“救救我——”
“救命……救命啊……”
秦家老祖活了几百岁,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东西。神树成了邪树,恐怕那些果实也有问题,幸好她一心追姜篱,没来这里。此地不宜久留,她扭头正要走,忽见树上倒挂着一道森森的白影。
那白影有些熟悉,她定睛一看,惊愕地瞪大眼,“是你!你不是死了么?”
不对,姜篱能活,他活了又算什么?
只不过姜篱活得很正常,他活得却有点说不出的诡异。
秦家老祖运转灵力,拔腿就要跑,那道白影却比她更快,白鸽一样掠过她头顶,没入她的七窍。她跌倒在地,等她再爬起来时,已经变得面无表情。
她扬起脸,望着大泽的方向,念了声:“姜篱……”
***
山洞之中,月色迷离,斜照在怪石巉岩之上恍若冷冷的流霜。姜篱闭目运功,殷识微为她施针。不能用星阵灵珏,一旦启动灵珏,必然被苏南雁知道方位,二人只能留在山洞里,争分夺秒地运功恢复。
银针刺入她的周身大穴,殷识微微凉的手掌按在她的后心,清凉如冷泉的灵力汩汩汇入,滋润她疼痛烧灼的经脉。
仅仅片刻,姜篱感到自己的疲惫散去不少,不禁感叹殷识微这家伙当真是得了他父亲的真传。
殷识微细细探她经脉,神雷锻体的痕迹依然残留在她的经脉各处。
“莫要再用神雷秘法。”他忽然出声。
“为何?”姜篱蹙眉。
当年困在仙墓的唯有他和姜篱,见过李沧玄的也只有他们俩,若道出她神雷锻体的模样与李沧玄十分相似,姜篱再迟钝也该发觉他的真实身份了。殷识微抿了抿唇,道:“此法有古怪。”
古怪?姜篱咂摸了片刻,忽然记起当年在仙墓之下,李沧玄亦是通体漆黑,和她神雷锻体之后一模一样。
怎会如此?她蓦然睁开眼。
只有一种可能,李沧玄也会神雷。神雷秘法和天问九章一样,是天问门人的功法。
可神雷秘法分明是她师父的功法,怎会和天问门人有关?
不对不对,还是有点区别的。当年李沧玄身上有许多金色眼睛,她身上可没有。她满脑子疑惑,又不知如何同殷识微说。难道告诉他,当年她杀了他爷爷,而他爷爷的功法不知为何和她一样么?
“你可曾想过,”殷识微沉声道,“去找殷雪时。或许,他会知道关窍。”
的确,殷雪时当年与她一同困在仙墓,亦曾亲眼看过李沧玄的模样。而今他又是大自在老祖,比她多活了三百年,见闻肯定比她多。
可是……
“不去。”她斩钉截铁。
当年旧事,她不愿再回首。
殷识微不再说话了,山洞里陷入沉默。蓝阴阴的天幕上挂着三轮明月,恍若三只眼睛,有种无言的杀机。山峦叠嶂之外,忽然涌起许多牛乳般的白雾。雾气向重山涌来,漫过夜风下的丛林。
是罗天大阵。
苏南雁阵法布好了。这也太快了,姜篱才休息了半个时辰不到。
这厮好大的手笔,看她阵仗,阵法笼罩了整个罗浮洞天。就算姜篱跑出去百八十里,也会被困在当中。浓雾从四周向中心流动,很快覆盖了一大片区域。姜篱拧眉问:“要是被雾气覆盖,不会被发现行踪吧?”
殷识微没答话,只道:“苏南枝是你师叔。”
言下之意,是姜篱应该对这阵法有所了解。
“……”姜篱沉默了。不好意思,当初上她师叔的星阵课,她净在睡觉了。
很快,他们知晓了答案。
雾气刚刚没入山洞,无数道冰刺携裹着森寒杀气,掠过漆黑的山林,迎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