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二公子的妻主,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阳平郡的人会觉得苏离峯吃喝嫖赌其实也没错,任谁三天两天被看见从青楼勾栏里出来,除了嫖,还能是为了什么别的事不成?
不过,袁二公子似乎对这件事并不知情,他清楚自己的妻主好酒好赌,却不知道她还好这一口,毕竟她每晚都回家睡觉。
这天午后,袁轻卿发现苏离峯书房的塌上铺盖脱了线,本要替她缝上,偏生家里绣线用完了,他出门去买,路上正好经过了阳平郡出名的花街路口,他走的是南北方向的路,那花街是东西走向,正要过去,他眼神一斜,便见到那街头第一家青楼的大门口走出来一人。
那永远脏兮兮的灰衣布衫,那吊儿郎当没正经的痞子样,不是他家妻主是谁?
***
“苏离峯。”
这声音,苏离峯转过头,那胸口气得上下起伏的男人怒目横过来,伸出一指,“你,你竟然,光天化日,给我上青楼。”
“小亲…”
“别叫我。”路上有人看过来,指指点点,袁轻卿才反应过来,只觉得羞愧至死,他已经够丢脸了,他一直以为他已经把他这辈子能丢的脸都丢尽了,所以已经不用再去在乎这些了,可他真的没想到,原来,他还能更丢脸。
拜她所赐。
袁轻卿转身就走,苏离峯本要追过去,视线却在扫过不远处来往行人的时候突然轻轻眯了一下。
那是一个与她一般年纪的女人,一身浅蓝『色』劲装,双手抱着一件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包裹,有点眼『色』的人都知晓,那包裹中,必然是一把长剑,苏离峯的步子停了下来,站定在了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
袁轻卿就这样慢慢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
“呜呜——”
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好不伤心的人哪里还管难不难看,她居然都没追上来,平日里整天亲亲亲亲的叫,他就知道,全是骗人的。
袁轻卿推开院门,眼睛红通通的,还在抽噎,院子里却早已站着一个人,阴沉的声音传来,“为什么哭,因为她?”
袁轻卿一惊,擦了眼泪瞪过去,“这是我家,你怎么进来的?”
“你家?”那俊美女人爆出一声大笑,“你居然称这为家。”
“你,出去。”
“小卿。”
“出去。”
那俊美女人几步上前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袁轻卿,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违逆我的下场吗?”
“如果你指的是我声名丧尽,被家人唾弃,逐出家门的话,你就只有这些手段吗?”
他冷冷地讽刺出声,刚刚哭红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脆弱,那俊美女人拉着他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跟前,“还有,嫁给一个令人恶心的女人。”
袁轻卿突然笑了,“你是在说你吗?”
那俊美女人怒火中伤,手下一用力,他的手腕腕骨被错,袁轻卿疼得落下泪来,“她比你好一百倍,不,她是人,而你是禽兽,你们根本没得比。”
“是吗?”那俊美女人阴测测地看着他,“既然你这么说的话,今天只要她进这门,我就废了她。”
几乎是她话音才落,门外便传来一道脚步声,伴随着袁轻卿熟悉的声音,“乖亲亲,你听我解释。”
袁轻卿的手腕被握的更紧,疼得他眼泪扑朔朔往下掉。
门被推开,他大声吼了过去,“你滚,我不要看见你。”
他的眼睛被眼泪糊住了,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只听见了轻微的风声,再睁眼的时候,他落在了一个怀抱中,手腕被人轻轻握住一用力,他都来不及喊疼,那阵剧烈的疼痛居然就散去了,转了转,他的手腕又能动了。
“你…”他擦了擦眼睛,正要说话,抬起眼的时候却怔住了。
苏离峯抱着他,被风扬起的发丝下,是一双他见过的最阴森的眼,眉目间满满杀意,邪气泛滥,犹如地狱修罗,让人望而生畏。
“苏离峯。”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低喃,她,真的是那个吊儿郎当的苏离峯,是他那个永远没正经的痞子妻主吗?
不远处的地上传来一声□□,他这才发现,那俊美女人正半死不活地倒在地上,苏离峯的满目杀气,正是对着她。
苏离峯轻轻扬起了手,袁轻卿一惊,一把拉住她的手,“不要。”他一点不怀疑,苏离峯刚刚,分明是想杀了她。
“她是留王世女,你会惹下大麻烦的。”他紧紧拉着苏离峯的手,趁着这空隙,那俊美女人捂着胸口缓缓站了起来,看过来一眼,转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小院。
袁轻卿还是抓着苏离峯的手,“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他紧绷着神经,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被她整个包在了掌心,她正低眉看着他,“轻卿。”
袁轻卿身子抖了一抖,习惯了她吊儿郎当地叫他小亲亲,她突然变得这么正经他真的是不习惯,他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我去收拾东西。”
他转身想要跑进屋里去,腰际被人一勾一抱,又落入她怀中,她低下头来将脑袋埋在他脖子里,“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他抬起眼来,讽笑出声,“你听过那些传言是不是?”
她点头承认,他低下眼,“那你还娶我。”
她张嘴咬住滑落他颈项的一缕发丝,魅『惑』的动作看得袁轻卿怔怔地张着眼,也张着嘴。
“因为你是我的小亲亲。”
袁轻卿又是一愣,那一日,她说的好像也是这句话。
***
“啪。”重重的巴掌落在他脸上,留下五个鲜红的指印,座上的中年男子气得面『色』发青,“我,我没你这种儿子,你让我们袁家的脸面往哪里搁,你让我以后在这家里还怎么做人?”
“爹。”
“别叫我爹,就当我没生过你。”
袁轻卿抬起眼来,落寞的眼中满满地都是哀伤,“你也不相信我。”
那中年男子气得不想理他,正对峙间,袁家家门外进来了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人,“袁正君。”
那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几位这是?”
“我们是留王府请来的,替你家二公子做媒的。”
“做媒?”
那几个男人掏出长长一卷纸,“世女列了张单子。”
那中年男子不解,袁轻卿还是跪在地上,就听那个男人读出声来,“家世清白,有家底。”
“入朝为仕者,薄有田产者,世代为商者。”
“无不良嗜好。”
“相貌能入眼。”
…
那男人絮絮叨叨读了十几条,“凡是符合任何一条者,皆不得嫁。”
袁轻卿突然间笑出了声来,那中年男子气得一巴掌又甩了上去,“你还笑,你,你现在除了街上那些走卒贩夫还能嫁谁?不,走卒贩夫还有顺眼的,你就只能嫁个乞丐,嫁个戴枷的逃犯。”
袁轻卿站起了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那便嫁吧。”
那男人收起了长纸,“我来时听说城东王屠『妇』家的大女儿想讨个男人回去,还说去了不用干活,还吃好喝只要生养个女儿出来就行,我想这屠『妇』家里虽然没什么家底,总算以后一天三顿都有肉吃,也算是个能过日子的人家。”
那中年男子一甩袖子,“我没生过这个儿子。”
袁轻卿闭上了眼,“再给我三天可以吗?”
那几个男人相护对视了一眼,点头离开,袁轻卿长长叹了口气,人说无妄之灾,躲也躲不过,既要嫁,那便嫁吧,他抬起眼来,反正,日子还能更差吗?
***
他一个人走在河畔,看着蹲在石板上捶打着衣服洗涤的男人,两岸青瓦白墙,他走上了石拱桥,石拱里长满了青『色』爬藤,弯弯绕绕。
他走得很慢,神思恍惚,没提防不远处那个醉得踉跄的女人。
披头散发,身上飘散着浓重的酒味和脂粉香味,一身灰布衫脏得活像是几个月没洗了,她走得极其不稳,脚下虚浮,一踉跄就朝着他扑了过来,袁轻卿朝后一退,她就在他面前倒了下去,摔倒在他鞋前,发出咚得声响。
袁轻卿被吓了一跳,脑袋这么砸一下,不砸死也该砸伤了,他蹲下身去伸手轻轻在那女人的肩头拍了一拍。
没动静,他正要再拍,却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打呼声传来。
他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呆了半刻,终于反应过来,这女人,睡着了?
***
“你醒了。”
女人捧着脑袋坐起了身来,“这是哪里?”
“船上。”
她探出身子,才发现自己确实身在一艘小舢板上,在河面上随意打着转,“我怎么在这里?”
“你醉了,睡着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石拱桥,“我租了艘舢板,可那船娘说我一个男子不能自己一个人驶船。”
“你就把我搬上来了?”
他点了点头,“我打算在河当中把你丢下去。”
“不用这么狠吧。”女人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舒舒服服地靠在船舱上,“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心情不好?”
“我就是讨厌你这种人。”
那女人一愣,袁轻卿转头盯着河面,“你凭什么过得这么潇洒,想醉就醉,想睡就睡,没人会『逼』你,你,可以过你自己的日子。”
“你…”那女人突然笑了起来,“我看你不是讨厌我,你是在羡慕我。”
袁轻卿白了她一眼,“你一个比乞丐还落魄的女人,我会羡慕你?”
“小美人,别死撑了,你就是羡慕我。”
“不许这么叫我,信不信我踢你下去。”
那女人笑得越发欢畅,虽然她的发丝覆住了面目什么都看不清,袁轻卿还是看见了她削瘦的下颌和那勾起的薄唇,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
“你先说。”
“苏离峯。”
“袁轻卿。”
“亲亲。”
“第一个是轻重的轻,第二个是卿大夫的卿。”
“亲亲,小亲亲。”那女人坐起了身子,朝着他凑近,故意放低了声音,笑得不怀好意,“小亲亲。”
袁轻卿毫不食言地一脚踹了上去,她轻轻闪过,笑声依旧肆无忌惮地传来,“小亲亲。”
这一叫,一直叫到三日后那些男人要将他送去城东屠『妇』家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袁府门口,衣衫破败,孤身一人,没有一件聘礼,说,我要娶他。
她叫苏离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士,三个月前来了阳平郡,身无分文,每日除了吃喝嫖赌就是醉生梦死,那些男人毫无异议。
袁轻卿抬眼看她,“为什么?”
她的发丝仍旧盖在脸上,唇角勾起,“因为你是我的小亲亲。”
这一叫,便是一整年。
***
“快,我们离开这里。”
“小亲亲,没事的。”
“她…”
“她最怕什么?”
“她?”袁轻卿想了想,“身败名裂,她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就喜欢听别人传她的好话,所以你看她出门在外她做戏做那么足。”
“所以,没事的,她不敢明目张胆地来找我们麻烦,就算有,我也会保护你的。”
袁轻卿有些呆愣地盯着她,说实话,他从来没想过她能够保护他,可对上那双怎么看怎么阴肆邪魅的眼,看着她说我会保护你的时候,他竟然有一种可以把自己交给她,无条件相信她的感觉,就好像只要在她身边,他就会是安全的。
她『揉』了『揉』他的手腕,“还疼吗?”
他摇头,“你是不是还欠我一个解释?”
“嗯?”苏离峯一脸不明白,袁轻卿一拳朝着她肩上砸过去,“你从勾栏出来的事,你说要我听你解释。”
“哦,你说这个。”她扶着他的身子,一起进了院门,“小亲亲,我是个正常的女人。”
袁轻卿脚下一顿,在他听来,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说,她是去找那些男人满足她的正常需求,只因为他根本没有尽到一个夫君该尽的义务。
心口好痛,才止住的眼泪又扑朔朔地流了下来,苏离峯叹了口气,“你怎么哭了,我还以为你会狠狠踹上我一脚。”
“我踹死你。”他骂出声来,却根本没有力气提脚,只余下无数粉拳朝她身上招呼上去,“呜呜,呜呜——我讨厌你,最讨厌你,从一开始就讨厌你。”
“行,给你踹,不过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呜呜——”
“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为了一个男人守身如玉,尤其是对着那么多大美人的时候。”
袁轻卿呆了呆,眨着挂满泪痕的大眼,又眨了眨,苏离峯痛苦的闷哼了一声,低下头来,嘴里喃喃低语,“忍不住了。”
她『舔』着他眼角的泪,一直『舔』到唇角,连啃带咬,舌头滑进他微张的唇瓣,袁轻卿浑身瘫软,只能被她抱在怀里为所欲为,只被亲得脖子里全是吻痕,苏离峯把脑袋埋在他肩窝里喘着气,“小亲亲,我究竟还要睡多久书房?”
“那你今天为什么去青楼?”
“不是今天,我隔几天就去,只去那一家。”
拳头又捶了上来,“还说守身如玉,守才有鬼,你肯定有相好。”
“小亲亲,你谋杀亲妻呐。”
“揍得就是你。”
“好吧,我承认我是有个相好在那里,一天不见就想得紧,三天不见我就活不下去了。”
袁轻卿这次气得张嘴就咬,一口咬住她的脖子,眼泪鼻涕全下来了,苏离峯被他这一口,疼倒是不觉得,反而酥到了骨子里去,身下发热,又快憋不住了,她心中大叹气,是不是又得泡冷水澡降降火。
***
袁轻卿觉得他肯定是脑壳坏掉了,居然跟着苏离峯到这个什么狗屁楼看她的相好。
他要踹死那个敢勾引他妻主的男人,再把苏离峯也一脚踹出去。
可他还是好难受,难受。
袁轻卿不知道他现在的表情有多精彩,委屈的,嫉恨的,愤怒的,交织在一起,五花八门。
他就站在览画阁的大门前不肯进去,一双大眼死瞪着苏离峯。
她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拖了进去,袁轻卿脚下在地上拖了几拖,被她拉了进去,“小亲亲,你就先坐在这里等我,我带它出来我们就回家。”
袁轻卿的一双眼就快喷火出来了,带他回家,她居然说带他回家,这个死女人居然想带别的男人回家?
袁轻卿脚下用力一踢,那花楼大厅里一张圆桌应声而倒。
好在白日没什么生意,楼里小倌大多都在睡觉,他踢了一张还不解恨,大眼瞪过楼里仅有的几个小倌,吓得几个少年跑上楼去,嘴里不住叫嚷,“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来踢楼。”
袁轻卿站在堂内,抬高着脑袋,他绝对不会在那个男人面前『露』出一点点弱态,他盯着苏离峯进去的过道,楼上慢慢走下来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什么人呐,大白天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袁轻卿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这楼里的倌爹,撇过脸去继续盯着那过道,那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了然道,“来抓妻主回去的?”
他袁轻卿哼了一声,那中年男人叹了口气,“哎,她的心若是不在你那里了,死巴着不放有什么意思呢?”
“你才死巴着不放。”
苏离峯出来的时候就听见她的小亲亲这气势十足的吼声,害她一时条件反『射』还以为是在说她自己死巴着他不放。
再看,正对上一双喷火的眼,再走出去几步,火苗里带上了不解,视线在她周身扫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人呢?”她走近了,袁轻卿开口就问,苏离峯还来不及反应,那倌爹已经出了声,“峯少啊,你怎么带了人来我这里踢楼?”
“踢楼?”苏离峯看了袁轻卿一眼,突然像是了悟了什么,唇角勾起笑得像是一只偷了腥的猫,可惜她的眉眼全被覆住看不清楚,“小亲亲,你吃醋了。”
“行了,你们要打情骂俏要调情都回去玩去,别在我这里『乱』折腾。”
苏离峯没再多留,带着依旧不解的袁轻卿离开了这里。
***
“你的相好呢?”
“这不是吗?”她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我真是没想到,小小一个阳平郡,竟然能有如此佳酿。”也幸亏了这酒,她当初流连忘返,才会在这里遇上他。
袁轻卿心里一松,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习惯『性』地一拳朝她身上招呼过去,“你说话就不能说说清楚,我踹死你。”
有一个动不动就喜欢踹人的夫君还真是不赖。
享受着那些更像是按摩的花拳绣腿,哎,要是能回房里耳鬓厮磨她会更满意的。
***
春意渐浓,几场春雨过后,阳平郡的街巷内全都长满了绿得流油的小嫩草,城郊的梅香或浓或浅地飘散在风中,顺着东南风被刮进了千家万户。
苏离峯踏进家门的时候就看见了袁轻卿手里那一小篮子红的发黑的梅子,她咽了口口水,俯下身子从他身侧探出手去。
竹篮泡在水盆中,袁轻卿坐在小板凳上洗着梅子,看也不看一巴掌拍掉那只贼手,“你不许吃。”
“为什么?”
“还敢问,去年夏天,是谁吃了梅子浑身发疹?”他叹了口气,“你长点记『性』行不行啊。”
苏离峯耸了耸肩,“太多了,谁有空去记。”
袁轻卿回过头去看她,“这究竟是什么病?”
“不是病。”
“嗯?”
“小亲亲,你放心,你妻主命大得很,死不了。”
“谁担心你。”他嘟嘟囔囔地回过身去,“跟你说件事。”
“嗯?”她的眼睛还在那梅子上,似乎还没打算放弃,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今早,爹来找过我。”
“嗯。”还是随便一声嗯,应完了她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你爹?”
“对,我爹。”袁轻卿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他说,愿意让我回去。”
“是她。”
“我说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麻烦了。”
“他没答应?”
他的手泡在水中,半晌没有动,“他让我至少下个月去参加娘亲的寿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