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家老爷身下湿润一片。
不是尿渍,是口水。
他嘴巴长得极大,如盆口中发出的臭气,足足传了数十长远,熏得戴缘眼泪直流,差些反胃。
他舌头探得极长,卷到了一个关外军,两眼放光,便要纳入其中。
“嗡——”
一声剑啸忽地传来。
仙家老爷眼睛突然瞪大,却发觉自己舌头断成了两截。
再抬眼,那天穹中的吸风袋,已被一如穹般的大手紧紧攥住,那掌心之中电闪雷鸣,便将这大袋变为碎布。
“我的法器!不,我的粮仓!!”
那大手的主人,已至他面前。
略高这仙家老爷半头,但其身上帝威,却比天还高。
“噗通。”
神通境的仙家老爷毫无阻拦地下跪。
“饶命!前辈饶命!”
陈远眼神淡漠,看了一眼仙家老爷。
“入天人境便是辟谷,为何又吃人?”
“我……城中有人吃人,我一时鬼迷心窍,想尝人滋味,便……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仙家老爷眼泪从脸上滑落,浑身颤抖着。
“我之前不是这样的,我让关里百姓过上了富足生活,我……我杀了所有入关的诡物,我是他们的仙!我是他们的仙啊……”
“所以,你救了他们,也吃了他们,满城之中,竟只有十人在这城头吊着命,剩下的,皆是腐尸,是么?”
那仙家老爷哆哆嗦嗦地抬起头,一副可怜为难的模样。
“前辈,我……我不是故意的……”
陈远并不说话,只是身后已凝聚起一把灵气之剑。
“不要,前辈,不要杀我!”
仙家老爷脸上的血肉开始片片跌落,他的嘴里又多了一块黄色的肉,咀嚼不断。
原来是他脸上的肉,掉进了他的嘴里。
他一边吃着,一边看着陈远,痛苦又痴迷。
“前辈……真好吃……要不,您也试试?”
陈远背过身去,不愿再看。
他之帝威将这方天地变作囚笼。
那仙家老爷哪也去不了。
他将自己身上的肉,一片片吃完,连骨缝里的残渣也没放过。
他死了,死在自己的口中。
陈远挥了挥手,将这具畸形的罪恶之骨化作飞灰。
而后再看向那城池,上面几个吊着活气的甲士,也都原地腐烂成尸。
陈远轻叹口气。
他随意一抹,这城池便消散而去。
路通了。
可以继续行军了。
那些个倒地士兵浑浑噩噩地站起,沉默地捡起破烂军旗,回到了阵列里。
陈远也沉默得回到马车里,许久,才声音沙哑地跟着戴缘道:
“走,继续向南。”
“……仙师,他,他死了吗?”
陈远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望向马车之外,那长远的荒芜空地,似乎对于陆上神洲的岁月来说,只是沧海一粟般渺小。
但那空地,却将陈远的胸腔烫出一个大洞。
“死了,他死了。”
“仙师,我看到……我看到他竟然吃了自己!”
“不。”陈远沉默许久,再道:
“他死于自己的欲望。”
马车的轮毂再次转动,军队又开始南下。
……
三年后。
戴缘名声鹊起。
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位将军,在永安境内除暴安良。
而那将军身后,有那么一位大人,自称仙师。
……
六年后。
永安复国。
不正之风皆已除尽,只留正道修士,做官在朝野。
……
九年光阴,对如今的陈远来说,亦是弹指而过。
这九年,他行得极慢。
并不只是在看人间,更多的,是在寻故友。
可是直到九年之后,永安再立,人间步入正轨之后,他也未寻见故友之影。
……
平淡的日子继续过着。
料想中的诡物压境,也并没有亲至。
渊帝坐下的十二只大诡,并没有找上门来。
陈远的剑道卡在了三转圆满。
冥冥中,他竟忽地意识到,原来三界之中,竟是有一位剑道至尊的。
至尊不死,那他便也无法步入剑道至尊。
陈远并没有执着于将剑道修到巅峰,他身上还有门道,还有神通。
第十年。
戴缘做了皇帝。
戴缘受宠若惊,几次三番找上陈远,跟其言“仙师才是真正的皇帝”。
陈远摆手推辞,只道“我这辈子就图一个逍遥自在”。
戴缘励精图治,虽修为不高,但一番勤劳却是被百官看在眼中。
他不懂用人,不懂官官相制,不懂帝王心术,但有读学甚好的宰相辅佐于他。
戴缘虚心学习,一年又一年。
永安复国后第二十年。
戴缘六十七岁。
小宗师寿元一百二三,戴缘如今还是正值壮年。
因着陈远有所需,戴缘便在都城里,给陈远许下一家医馆。
医馆无名,是真的无名,连牌匾也没有。
可能在外头闻着草药香味,才知晓里头是干什么的。
小黑子无所事事,整日除了溜街,便是在医馆里打瞌睡。
他喜欢翻寡妇墙头,有时候被街坊里的男人追着砍。
小黑子怒不可遏。
“是王寡妇说要给我看个宝贝的!她说她家猫会翻跟头!”
街坊里的男人听了,皆去那王寡妇家中。
原来她家的猫,真会翻跟头。
至于老姜头,也便是那山羊须老头。
他居无定所,常在城里各个戏院外唱曲儿。
因为拉琴拉得悠扬,唱曲儿也实在不错,这便抢了戏院的生意。
戏院的武生,喊着几个把式不错的青壮,在某天傍晚,太阳扒街时候,折了老姜头的琴,还砸了他的摊子。
临走时,武生还踹了老姜头几脚。
也只有几脚,因为老姜头看着太老了,那武生怕闹出人命。
次日,老姜头去了陈远的医馆,算是为数不多的客人之一。
陈远给抓了几副药,但老姜头并没有熬着吃,他只是笑着说。
“嘿嘿,我这堂堂大帝,竟然让人给踹了。”
陈远也笑着说。
“那你不孬,要是我,就死给他们看了。”
“贫嘴,小心我明日在隔壁开个医馆,抢你生意。”
“求之不得。”
陈远懒得给人抓药,懒得给人治病。
没有牌匾,庸医一个。
老姜头有了新的活计。
那便是穿着陈远的白褂子,装起了妙手大夫。
有人求治,他还真能给治。
“呆呆鸟鸟粪三泡,人中黄八碗……吃了这,保管你积食的毛病除去。”
那病患听了,真按这方子治了。
竟然真行!
窜稀窜到腿软,也便治好了积食。
老姜头的名声也传了开。
对,比陈远多扬名了一条街。
再一年,永安复国已经二十三年了。
这天来了个特殊的病患。
他背着口棺材,说里面是他的媳妇儿,被富绅的马踹了一脚,便动也不动得了。
但他知道他媳妇儿没有死,因为他夜夜能梦到。
老姜头打开棺材,便是闻到了一股子尸臭。
“哎……”
老姜头不会治死人,便只能说实话了。
一向瘫在床上的陈远终于出现。
他看着泪流满面的男人,突然笑出了声。
“你,很像一个人。”
那男人问是谁,陈远笑着摇头,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棺材里,那散着腐烂味道的女尸。
陈远摇摇头,探手而上。
灰白之色凝聚掌间,很快覆盖那女子。
片刻后,女子揉着眼睛,迷茫爬起。
她环顾一圈,再看到男人。
“相……相公?”
“媳妇儿!媳妇儿你真的好了!”
那男人给陈远磕了足足五个响头,将富绅的赔偿全都放在了地上。
“里头五两金子,太谢谢神医了!”
男人与女人一起离开,还背走了那口棺材。
“太可惜了。”老姜头唏嘘道。
“什么?”
“若是把那棺材留下,还能给你当作床铺。”
“呵呵。”
陈远皮笑肉不笑,回了柜台后,勉强坐镇,只是睡眼依旧惺忪。
“你时间之道已入帝,便是触碰到了规则,逆流活人光阴,便要逆转规则,遭受到的反噬,不小吧?”
陈远撇了撇嘴,
“死了十天的,还能救。”
“那我老姜死了,你可得救啊!”
“不行,你境界太高,就算死一天,救你也会要了我的命。”
老姜头摩挲着下巴,眼里隐隐闪着光。
“这样啊。”
陈远点头,已是沉沉睡去。
夜里星海,晴日又暖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已过三十年。
陈远醒来。
身上的反噬便也消退。
医馆里结了蛛网,想来老姜头多日没来坐诊了。
小黑子又不见了踪迹,听说与那王寡妇私奔了。
他锁上了医馆,悄然离开。
沉睡这些年,戴缘将永安整治得极好。
连巡街的捕头,都是有礼貌的。
这一点,陈远很高兴。
没有去找谁,陈远离开了喧闹都城。
再往南去,有个叫“五灵州”的地方。
那里已是一片死地,如今寥寥有人家。
七拐八拐,见一座小院。
陈远推开半掩的小门,向里走进。
这是曾经楚国还在时,和那三个活宝一起生活过的院子。
如今,这里立了三座坟。
坟上杂草密布,还有块墓碑,已被腐朽。
上头字迹点点看不清。
风沙起,似乎迷了陈远的眼。
“不要踩这儿。”
一块牌子上的字儿,还能依稀辨认。
陈远偏偏踩上,那是一个小坑,里头埋着一个盒子。
盒子被虫子吃烂,不用拽锁,便能打开。
里头,正放着三张油亮的纸。
用灵气封存过的,便可不被虫土侵蚀。
“陈哥亲启。”
四个字,很扎眼。
风沙又大,陈远的视线越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