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上神洲,北地燕国,皇宫旧址。
年迈的执剑仙平躺在一棵断了半截的梧桐树旁,周遭有灵星诡物的骸骨,冷风一吹,这骸骨便在地上滚动,发出密集的磕碰声。
执剑仙小心翼翼地捧着个酒葫芦。
枯槁到几乎没有皮肉的手指紧紧蜷缩,这已经是他身上最宝贵的东西了。
他太老了,老到连扒开酒壶塞子的力气也快没了。
他本就无多的寿元,也在这乱世之中燃尽。
破烂的扁斗笠遮盖不住其脸上深沟般的皱纹。
三千五百年前,他的剑是断的,但如今,他只留下一个剑柄,孤苦地挂在腰间。
“喝……”
“喝啊……”
执剑仙,亦或者说这风烛残年的干瘪老头,他的身旁,还摆着一具醒目的干尸。
这干尸坐得笔直,端正,虽已然死气扑面,但还是留得份体面。
“武神,你喝啊!你怎么不喝?”
执剑仙颤颤巍巍地拿起酒壶。
“吧嗒。”
酒壶的塞子砸在了他脸上,结结实实。
“哈哈哈!”
苍老的笑声,在废墟般的皇宫中回荡。
“武神,你走得早啊,走得妙啊,给我留下这么个烂摊子……”
“要不是陈远在八荒之中还有些人脉,只怕这屁大点地方,如今早是坟堆遍地了。”
“只可惜,你堂堂武神,我这一生独没见过你出手,纵然吹得响亮,仅凭着气息便将一众界内至高镇压,但我堂堂执剑仙……还是不服气啊!”
“你醒来吧,醒来看看这疮痍之地……呵呵……”
老梧桐树根,也被浇上了酒水。
这执剑仙,似是疯了,对着一具干尸,不知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可是周遭没有旁人,只有凋敝的庭宫旧景,和不知何处刮来的大风悲鸣。
“那八荒里的大宗天骄……本事确实高强啊,若不是他们帮衬着,这些诡物哪能如此轻易被逼退……”
“但我还有预感,作为小界天道意志的载体,我的预感向来是准的……”
“这些诡物,并不是被我们打退的,它们在等!”
“这些狡猾的畜生,它们在等!”
苍老的执剑仙,猛猛灌了一大口酒,歇斯底里地喊道。
“可我马上寿元将近……陆上神洲,再无力回天呐。”
他的怒吼结束,又是颓然躺下。
他开始想起那曾经悟道,便召来棋道传承的年轻小子。
他开始想起那守在永安百姓之前的刀子嘴豆腐心的陈远。
他开始想起,那惹得寰宇十帝都要为他侧目的天骄。
执剑仙仿佛看到,天上有一杆金色长戟,其中有龙鸣阵阵,而那握戟之人,恰是那张令人安心的面孔。
“若是你在,这世间便得以安好吧。”
执剑仙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灌入口中的烈酒也越来越无味。
他眯缝着眼,呼吸渐渐平缓,直至停滞。
残存的余光中,执剑仙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影朝着自己伸手,像是初见时那般。
“回来啦……回来就好。”
执剑仙哑然一笑,再无了遗憾。
武神的尸骨,他守住了,陆上神洲,他也守住了。
三千五百载,不过弹指一挥间。
破损的斗笠盖住执剑仙的遗容。
他腰间挂着的,摇晃的剑柄,成了其留在世间的最后痕迹。
来人站在老者身前,面容平静。
像是北地的无尽海域那般平静。
可常出海的老渔民都知道,越是平静的海面,其下藏着的风浪,便越凶猛。
“走好。”
陈远喉头略有些哽咽。
他轻轻拾起老头腰间的摇晃剑柄,纳入了掌间。
“陆上神洲执剑仙,再由我陈远接任。”
“哗啦啦——”
大风飘摇,却无法撼动那白衣客的身形。
大道的意志如滚烫岩浆,泼洒在白衣客的身上。
然片刻后,天晴。
那只剩下的剑柄的剑,重新长出了完整的剑刃。
只是剑刃通透,未成实质。
如此,便是小界天道之意志。
传承过后,陈远的目光,落在了老人尸首旁的另一具枯尸之上。
“小黑子,别闹,陈哥好不容易寻回了化生丹,你不是说,他可以医治你么?”
那枯尸不动,只是还未彻底腐烂的面部肌肤间,还隐隐透层笑意。
陈远如遭雷击,便是回想起,自己掉落在九重山上的囚笼之村时,苏锦先生给予自己的丹药。
“五转大帝之根血凝聚……可助修为涨进……”
苏锦先生的话,在陈远耳畔回荡。
“如今你却几息步入三转圆满,就算是服用了化生丹,也没有如此功效啊……”
苏锦先生的震惊,依旧在陈远脑海中回想。
念头通达,陈远心中便有了数。
他摊开手掌,手心中,便多了一枚晶莹剔透,染着丹云的碧霞之丹。
这枚丹,光瞧着份量,怕是能将整个陆上神洲砸个对穿。
此刻,便被陈远紧紧握在掌间。
“小黑子,真当陈哥傻啊。”
“这药,我没吃。”
——
干尸的眼角,挤出一滴泪水。
武神再生。
黑发褐颜,气血凝实。
今朝有人陨落,有人重生。
陈远不知是该喜,还是该丧。
小黑子,亦或者说是武坤,或者叫武神、轮回大帝……
他还是如当年狗尾镇老槐树下那个痴傻的乞儿一般,给了陈远一个紧紧的拥抱。
“陈哥。”
“在呢。”
“你好傻。”
“我们是兄弟,别说这么肉麻的话。”
“这是我凝聚的毕生根血,你若服下,怕是成就四转至尊也指日可待!用其来换回我的残念,不值当!”
陈远哑然失笑。
“小黑子,你陈哥到底是你陈哥,四转至尊而已,我自己突破洒洒水啦。”
二人相顾无言。
片刻后,他们抬起了执剑仙的尸骨。
陈远四处看看,竟又在这废墟宫殿中,找到了自己那把趁手的长戟。
斩龙戟,这真龙脊骨化作的神兵利器,如今正嗡鸣着,欲想释放自己的杀念来。
却听着陈远开口。
“斩龙啊,给我……”
“劈几块木头来。”
斩龙戟总觉得这话格外耳熟,可它就是想不起来了。
陈远的吩咐,虽不情愿照做,但总归是要听的。
木头已砍,手巧的陈远,很快造出一副棺材。
熟络地将执剑仙放入其中。
陈远背上棺,眼里的沉痛一闪而逝。
“执剑仙的尸骨,要埋葬在三界之巅。”
“陈哥,我支持,要不是这老小子,陆上神洲恐怕已经完蛋了。”
“如今渊帝在暗,我们在明。”陈远眼神冷清,继续开口。
“他修为通天,连老人皇等至尊大帝都对其无可奈何,我们只能行缓兵之计……待我步入五转之上,便也要找其清算。”
“世间生灵本无辜,我却在黄泉那儿,看到了无数新生的亡灵……”
“陈哥,我们要清算他。”
小黑子眼神坚定。
已然至了傍晚。
残阳如血,如墨,染了世间一般血红,一般阴暗。
同样,拉长了陈远与小黑子的影子,以及那口棺材。
一剑柄,一长戟,一棺椁,两相伴。
这是旧故事的结尾,亦会是新画卷的开端。
——
二人离开后。
一神采奕奕的山羊须老头,抱着一杆古朴的马头琴,自着废墟中显现身形。
他捻罢胡须,又捻着琴弦,高声唱道:
“渊中客碾人间仙,九重山上不周天!”
“一棺一椁逍遥郎,唱罢秋风人茶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