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刚睁开眼,便看到九颗神色各异的狰狞猴首,怔怔盯着自己。
那十八颗暗红瞳仁之间,充斥着强烈的嗜血之意。
说是猴首,却比寻常猴子要长相怪异得多,面颊深深凹陷,唇瓣上的肉脂极薄,便像是两张黑色纸片似的,灰色毛发下,是一张黑炭似的面皮,长到直戳下巴的獠牙,却又森白无比。
离陈远最近的那颗头颅,哈着腥臭的气息,逼近陈远面庞。
陈远自是还未反应过来情况,胸前便开始填充痛感。
低头一看,却发觉自己身上是一层黑色衣袍,但两排肋骨位置之间,却有一个大洞。
渐地,那大洞之间又开始生长起血淋淋的肉,如此瞧着,便倒像是陈远承接了这伤口似的。
这一幕乍一出现,那九颗山魈头颅自是微怔,狐疑开口:
“你这鬼种假帝,自是特殊,无得实体,修行至如今境界,倒也不容易……但这打眼的功夫,您就有了肉身?凝了根血?”
陈远听着这重叠的沙哑声音,混沌的思绪也渐渐理了顺。
便是脑海里多出一段记忆。
恰是自己欲夺下十二鼎天柱之一的想法被看破,那二转大帝便雷厉风行,对着自己使了杀招子。
二转大帝与至臻假帝的差距实在是大,便是连防备都没有来得及布置,就已然被打穿了胸口。
鬼种没有肉身,自而根血算得上负数,被这么冲撞,怕是真的要殒命。
情急之下,“自己”却陡然心眼耳目通达,五感骤然盛强,却是隐隐进入一种熟悉的状态。
这状态间,“自己”也便看到了救命的机会。
如此,也便有了接下来的这一幕。
自着陆上神州突来此处的陈远,融合记忆之后,也便了然一切。
大鬼生魂因遭着性命之危,如此才进入悟道极意状态,强召唤了自己,融合于此前。
按理来说,分魂是没有这能耐的,但大鬼生魂已修行百万岁月,哪怕是鬼种,也成就了假帝之位,被天地认可。
这一幕幕,落在九岐山魈眼里,便是以为这鬼道假帝长出了肉身,不可谓不新奇。
便是知道这鬼道假帝没有同那山上至尊报信的手段,也放下了心,不急着杀人灭口,倒是好奇开口:
“鬼种……没有根血的浮萍,怎会突然长出了肉身?说,从哪里窃来的神通手段?”
陈远缓缓凝眸。
开始分析面前所有一切。
血色天幕,铜柱顶天,万诡朝拜,眼前是个诡异巨大的山魈脑袋蛇身怪。
不出意外,这修为高深的诡怪,便是那二转大帝了。
‘二转……如今我被动进入悟道极意,且还受了贯穿伤,对上一个不知底细的二转大帝,实在是不讨好处,该想着办法周旋,先离开此地再说……’
‘每次进入悟道极意,都会进行记忆融合,但这次时间太紧迫,可以拿到的情报太少,还是先报名为重……’
陈远敲定了主意,便是缓缓开口:
“什么肉身?爷爷我本就这般模样。”
九岐山魈一愣,自着一颗头颅里伸出的暴露着血肉组织的无皮手臂,做了个食指指向陈远的手势,再放声大笑道:
“不入流的假帝,也敢说这大话?你就是有了肉身有如何?二转大帝,自是你这辈子都要仰望的存在!”
陈远眯眼笑笑:
“如此妄自尊大,怎龟缩在这阴暗角落,不愿上去同那人皇正面争个高下,倒还是先窝里横,算计些小辈……二转又如何?鼠辈得了道行,那也是沾了一个‘运’字在里头!”
就岐山魈显然被激怒,他九颗脑袋系连着的脖颈,又像是骤然拉长,贴近陈远面皮,狠狠道:
“这么多张眼睛看着,你越这么横,本帝也是杀你杀得名正言顺!”
“是吗?那你大可以试试。”
陈远一笑。
被束缚的身形陡然松脱。
便是这会子斗嘴皮的片刻功夫,新学来的神通,便已然备好。
陈远单手背在身后,胸口处的大洞不断滴着鲜血,便是轻念道:
“遮日——”
九岐山魈浑身气血翻涌,便是那嘴里长出来的手臂甩着一根粗楞楞的倒刺舌头,动着杀心,就要往着陈远头颅拍来。
却是血色天幕,忽地一滞。
渊里当是没有太阳的,只有山上那些至尊有时发发善心,才去擒一颗恒星回来,丢至渊间。
但现在,那根铜柱顶着的天幕里,竟是真多出来一个赤色的光球。
这赤色光球出现时候,此间铜柱之边,便是生起来浓郁红雾。
九岐山魈愣神瞬间,手上兵器,便也无了落地之处。
面前,哪还有什么刚有了肉身的鬼种假帝,只有无穷的红雾,将自己包围。
与此同时,头顶那颗赤色光球,却像是掠走了渊里本就不多的光明,刹那功夫,天暗了。
红雾里有人打灯,有人尝试驱散雾,也有诡怪心慌到发疯,贪食起了同族的血肉。
这颗顶天铜柱,因着失去了与九岐山魈的心神连接,便是浑然倒塌,砸死无数看不见的诡物。
九岐山魈愣在了原地,眼睛生得再多,却还是望不穿这雾里一尺一寸。
“好啊……好啊,好你个浓眉大眼的鬼种假帝……原来,原来那日掠走帝乌神通的,却是你!”
“本想着暗算了那双眸黑乌,夺了他的本源神通……他那山上的至尊爹爹,如今是寿元快要尽了……帝乌种这般远古种,存活至今只剩下你二人,他一死,你一死,我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取用那‘遮日’神通……”
“可惜啊,你这浓眉大眼的鬼崽子……偏生要在我的口中夺食……”
“那,本帝也只好将这讯子宣告山上了,一个垂死的三转至尊,他若发了疯,你这鬼崽子,却有多少条命可以活?”
……
施展“遮日”,需得根血为引。
每个帝乌死后,都会留下一道根血金丝,吸食了这金丝,也便有了帝乌之根血,再以此为引,用血肉作日,便可施展这遮天蔽日的神通,亦可迷了高境大修的“眼睛”,狂了低境修士的心智,削人阳寿,化己为用……
而大鬼,便夺走了九岐山魈大帝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根血金丝,但因着他是鬼种,没有血肉,自不能吸收施展。
留给了陈远,却没想到,如今这么快便派上了用场。
胸口的血洞,带着腐朽的气息,久久不能愈合,如此便一路滴落着血液。
陈远脸色发白,气息微弱,便是从那万诡场里,逃了出来。
还好有着“遮日”断后,想来那二转大帝,如今还不能从雾里走出。
走了不知许久,只是到了一片野林子间,偶尔看到几些从未见过的物种,陈远再没了力气,浑然昏死过去。
……
“师父,你快想办法救救陈叔叔!”
落雨揪着老梧桐树的叶子,匆忙对着山羊须老头喊着。
这老头抱着马头琴,脸上自也是充斥着焦急之色,便是偶尔拨弄拨弄琴弦,偶尔抚摸胡须,总之就是不言语。
人群当中,现在最有威望的,也便是小黑子,执剑仙了。
他们两个如今却是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
小黑子怔怔看着山羊须老头,若有所思,如果不是他灰白的眸子,众人还真以为小黑仙人看出来了什么。
倒还有一人,却是那青川国师宁如雪。
她踱步许久,恢复了理智,心中只装着陈远,如今冷静下来,却看到那山羊须老头的面貌,惊得说不出话。
半晌,一片老梧桐树叶落在小溪上,掀起的涟漪却足将这宁静打破。
宁如雪皱着眉头,寻了个不算冒犯,也不算多礼貌的语气,问道:
“落雨的……师父,你这面貌,我却有些似曾相识。”
“嗯?”
山羊须老头抬了抬眼皮。
“犇牛镇,三不救医馆,我初来乍到时候,去寻那上官医师找几方草药缓解断臂之痛……却是你,坐在那火炉子旁边,一直说着糊涂话,那癫老头,可是你?”
宁如雪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嘴唇却有些颤抖。
山羊须老者抚着胡须,仰着天,嘴巴微张,许久才道:
“啊……好像是有这么个事啊。”
“所以,上官医师身上的灵锁是你种下的?”
山羊须老者眼神微凝,拨弄起了马头琴。
“什么灵锁?小姑娘,你说这般话,老朽可是不知道了……”
“断人灵根,锁人仙途,邪诡道法,万人唾之!”
宁如雪一字一顿,冷冷道,
“那时候陈远还修为尚浅,看不出来上官医师的病症,便是你这厮,毁了一个天骄女的前程!让她凡俗几十年便早早丢了性命!”
“犇牛镇都说我是疯子,我却也整日避着那暗中使坏的鬼祟,只好蜗居于小天地内,却不曾想,那鬼祟,竟做了我家小孩的师父!”
山羊须老头脸上沟壑微微一动,抚着琴弦,摇头道:
“你个小女娃……倒知道些什么呢?”
“一桩人命,一根灵锁,夺气运,成造化,如此才有了新人皇……如此赚的买卖,娃娃,你该知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