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舟渐地下沉,但在来往飞行妖兽无数的杀字堂,却是掀不起一点子浪花。
唯一惹人注目的,便是这飞舟格外的破旧,这种区别于其他事物的老物件儿,任着谁,也会多看上一眼。
便是如今杀字堂正殿里,威严的赤红牌匾下,站着个形单影只的青年。
他褪去身上的蓝色皂衣,摘掉自己的牌子,狠厉一甩,丢在身侧。
便是赵满城,他正自嘲笑着,眼里不知是什么情绪。
“我自泗水衙出身,但活了三十万年的地方,却一点儿也看不出家的模样,我本以为泗水衙代表的是秩序,是公道,便是今日才瞧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捕头,我不做也罢。”
北冥琥毫不在意地笑道:
“怎么,你以为褪去了官帽官服,便能与你之罪责脱离干净了?”
赵满城大笑一声,目光中满是决绝,厉声开口:
“罪,我认!”
“也不关乎赵霜之事,是我怂恿她给我那朋友求得的名分官职!”
“而其假扮尊者的行径,也是我一手指使!”
“泗水衙律法,主犯罪当死,被迫从犯者小过也!”
“他们如今正为了泗水衙去卖命,去办案,而我便是那苟且偷生的罪人!”
“哗——”
正殿里,所有旁听的地阶捕头,哗啦啦的全是一惊。
一来,是赵满城自己承认了那修士果真是假扮的尊者,没有一丝狡辩推诿。
二来,便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赵满城竟将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一人身上。
要知晓,假传衙主口谕,册封他人官衔,这本就是越俎代庖,大逆不道的杀头之罪。
再加上种种指示外来修士假冒尊者……这一来二去的加起来,便是最少也是个死!
搞不好死罪都不能洒脱,甚至神魂都要扔去无望崖永受灾罚。
北冥琥眼神轻眯,牙齿紧咬。
没想到被自己这么多年看不起的赵满城,竟然会骨头硬到这种地步。
那便不是意味着,自己既不能杀那假冒尊者的修士,也不能狠挫虎傩的锐气了?
简简单单处理一个赵满城,这如何能平心头之恨,如何快哉?
“一人独揽罪责,好好好!你可有什么证据,那假冒者无罪?那虎傩无罪?”
北冥琥还是不愿意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对着赵满城追问。
褪去了官服皂衣的赵满城,便是穿着一身白素的内衬,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满是戏谑。
可笑这北冥琥,心中那点子算计都写在了脸上。
“如何证明他们无罪?那还不简单?”赵满城缓缓向前一步。
他腰间突兀弹出一把子虎头刀,紧握在其手中。
北冥琥眼神一眯,气势骇然凝聚,怒道:
“你敢在正殿中行凶?!”
赵满城笑着摇头,
“别这么敏感,天傩大人,现在没有人可以伤到你。”
缓缓地,赵满城的虎头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再是笑道:
“证明他们无罪还不简单?衙里饲养的巫妖不是有通晓神魂的能耐?待我自刎谢罪以后,可让其验我神魂,看看我说的是不是谎话了!”
“唰——”
虎头刀狠辣抽过,像是抽走了一个男儿的半腔热血。
“噼啪。”
渐清峰的院子里,小小的篝火堆,摇摇晃晃,仅为着一人燃烧。
赵满城坐在篝火旁,面上忽明忽暗,瞳孔里倒映着火光。
白天还有四人的热闹院子,如今只剩下了赵满城一人。
他笑着,手指不怕滚烫,拨弄着火堆里的柴火,自顾自说着:
“去问事堂里的小厮跟前问过,那红色牌子同一日被两队人摘过,我便知道你们这趟行程定然不简单。”
“一位尊者啊那可是……姐,虽然我对你抱怨了这么多年,但还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回来。”
“我不知道如今的你和尊者差了多少,但是有陈哥的助力,或许还真能给那灭域尊者妖祟斩杀了。”
“不过阴差阳错的,那两个活宝,也跟着你们去了同一个地方,希望你们能抽空保住他们的小命。”
“毕竟……泗水衙里很久没有过这么纯粹的人了。”
赵满城笑着,脸上忽明忽暗。
这飘摇的火星子,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去抓的那些屁股冒光的小虫。
渐清峰上衙主故居里,也多有些令人感慨的回忆。
赵满城一屁股坐下,摸着磨得锃亮锋利的虎头刀。
“老兄,谢谢你陪了我这么多年。”
“明日,可能咱们就要分道扬镳了,哈哈……”
虎头刀有灵,嗡鸣几声,却不知何意。
“殿里的那些老江湖,多少也有两三个与我熟络的,今个下午传来的信里,却是明摆着,我逃不过这一劫难了……”
赵满城轻轻笑着。
“这北冥琥也是个人才,竟然真能查出来陈哥的身份儿,天亮以后,怕就是要给我定罪了。”
“不过……呵呵。”
赵满城轻轻捧起虎头刀,眼神中多出了一抹决绝。
篝火兀地燃烧,越来越旺。
“好歹我也有个尊者父亲,年少时,也被传授过一招一式。”
“我将这行子念头淬入刀魂里,再用你抹了我自己的脖子……”
“便是待我身死之后,他北冥琥,也只能通过各种法子问出我的魂儿……只能知晓陈哥、我姐,他们都是无辜的。”
“我赵满城可真是个人才,这点子也能想得出来。”
虎头刀颤抖得更些厉害,似是不愿。
但篝火淬刀,尊者秘法,一整套流程窸窣整下来,便使得虎头刀也彻底绝望了。
“成啦……成啦。”
“他北冥琥从我嘴里撬不出来什么,我姐的地位他也别想撼动,陈哥这般子人物,也能好好地活下去了。”
赵满城的眼睛里倒映着摇曳的篝火。
像是他不羁的缥缈半生,当篝火燃尽时候,这位并不怎么出彩的天骄,也将魂归故里。
“唰——”
刀光过。
大殿之中,哗然一片。
谁也没想到,这赵满城竟然能做到这个份上。
一位地阶捕头当堂自刎,便是后头再有人搜其神魂查案时,怕都是双手发抖。
北冥琥牙关紧咬,心头大震。
没想到这粗糙潦草的赵满城,竟然有备而来!
连自己性命都随意交付,怕自己再是追问,也要失了人心!
且刀光闪过那一瞬,赵满城临死说的那句话,又让他惊疑不定。
用巫妖搜魂?
他可是连死后的应对之策也给想好了?
正当着殿里所有人的心脏七上八下,紊乱跳动时候,便见那刀光忽地停滞。
赵满城脖间尚未溅射而出的血液,裹上了一层灰白色彩。
像是整个人成了一圈圈的蚕丝,剥茧抽离,再次塑造。
众人眼前一晃。
赵满城的刀,竟然又回到了原位!
而他的人,在灰白色彩褪去之后,竟然脖间没有任何血液溅射的迹象!
“铿——”
虎头刀被一指夹住,瞬息丢飞。
便是瞬间功夫,带着巨大威力,刺入那北冥琥身旁的赤木大椅上。
“咔嚓。”
大椅粉碎。
北冥琥惊出了一身冷汗。
何人的速度这么快?
便是在定睛望去,背光的高大门楣处,那罪人赵满城身后,多出了四道高大身影。
一位虎头面具女子抱臂而立。
两位黑袍身影如目光阴狠。
再是一道面目和煦的白衣男人,他目光淡然,用手比了个大概的角度,对着虎傩,并嘴上说着:
“哎呀……这刀子怎么还扔歪了。”
殿里忽地寂静下来。
百来位地阶捕头,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只是最令他们不解的是,那白衣不是假冒的尊者么,怎么其面相和气势,却令自己胆寒呢……
北冥琥轻轻咽了口唾沫,忽地喝道:
“堂下何人!”
陈远并没有回答,甚至不看北冥琥一眼。
他拍了拍赵满城的肩膀,笑道:
“好小子,至于么?”
听着耳畔熟悉的话语,赵满城也抛却了自己“为什么还没死”的疑惑,便是淌下颗热泪,低低喊道:
“陈……陈哥。”
“堂下何人!敢在我杀字堂闹事,莫不是——”
嗡。
一道气劲打出,瞬息轰拦北冥琥身后的墙壁。
陈远看了眼虎傩赵霜,轻道:
“杀个人,怎么判?”
“要看缘由,因果,罪责,再经由律法定夺。”虎傩如是说。
陈远眼皮一挑:
“那杀一头畜生呢?”
“许是无罪的,毕竟谁会与一头畜生过不去呢?”虎傩如是说。
陈远点点头。
气息陡然拔高。
身旁殿里的十三头妖物巨像,却是吓得几乎崩塌。
“虎傩说话,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