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傩已经失去了抵抗。
她早在先前那道漆黑光柱中,便已然被冲垮。
作为泗水衙排名第三的天骄虎傩,便如同跟个死狗一般,被人提溜在手里,不得动弹。
甚至面对这侮辱的话语,都无法作出任何还击。
挥出了最后的底牌,却是被这邪祟轻松抵挡。
虎傩想,自己若还能活一世,便一定要斩了那衙主座下的青牛童子。
一个破锏吹得神乎其神,害得自己必然要丢掉性命了。
她惨痛笑了笑,看向那倒在地上,胸口处一个大洞的陈远。
可怜这小子了,跟着自己弟弟瞎混,来了泗水衙,还趟上这么一件破事。
也怪自己虎,义字堂尊者都拿不下的邪祟,自己还要硬着头皮来送死……
虎傩闭上双眼,眼角挤出了一颗晶莹,她看着陈远,比着口型,小声道:
“跑,跑得越远越好,死之前,我会斩掉这畜生一臂。”
陈远气若游丝,大量血液流逝,使得他现在极度口渴,甚至神识已经开始涣散。
他看不清虎傩的嘴型,也听不清虎傩说了些什么。
只看到那面具下的半张脸,却是在笑。
陈远思绪开始混沌,之前被那瞳术幻境所导致的记忆错乱又浮现在心间。
像是走马灯一般,一幕幕播放着回忆。
陈远眼前出现一片白,又是一片黑。
“我要死了么?”
隐约间,他看到了一个皮肤稍黑的少年,抱着一个竹筐,跟在自己屁股后面。
“陈哥,柳姐姐送的饭,我能吃么?”
陈远脸上不知怎地,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吃,小黑子,你全吃了都行。”
再恍神。
陈远听到了砰砰的打铁声音。
裸露着上身的中年汉子,脖间挂着粗布毛巾,他诧异地回过头,看了看陈远。
“嘿,陈兄弟,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变。”
陈远呼吸几乎停滞,他眼神震荡,缓缓道:
“安兄……”
“怎么样,我给你打的剑鞘,好使不?”
嗡——
陈远身边的空间,像是镜片碎掉一般层层剥离。
他看到一棵粗壮的老槐树,就这样静静立在自己身前。
老槐树下,有很多个人儿,男男女女。
胡婉儿抱着棋盘,高兴喊道:
“陈哥,快来与我对弈!”
潘安抱着一把捕快刀,搂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对着陈远摆手笑道:
“陈大哥,俺讨着媳妇咧!”
赵正眼拿着面铜镜,一边一边地照着,还喃喃自语:
“我这眼睛,终于正喽!”
一个胸前别着牛角扣的女子,静静靠着槐树,其脚下,是晒干了的大片药材。
她笑眯眯地看着陈远走过,笑眯眯地开口:
“陈兄弟,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陈远眼前湿润一片,
“嫣然……”
暮色下,这棵老槐树坐拥着大片荫庇与安宁。
而这树下,却只是每一张张生动的人儿,和陈远所有的过往和遗憾。
毛蛋咬着糖葫芦,两根羊角辫晃悠悠。
她的肩上落满了桃花。
“陈哥,小黑仙人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棵桃树,活着,桃树便盛开,逝去,桃树便凋谢,可是我看陈哥的桃树,依旧开得盛灿呢。”
陈远面上的泪再也抑制不住。
他空洞的思绪像是被添堵个满。
“拜见救苦救难大慈悲无量世间至臻佛陀!”
十几个天残地缺的孩童,对着陈远跪拜。
只是这一拜别,老槐树却像经历了无数岁月般,渐渐枯萎。
陈远观树,却像观自己。
老树下的人儿,遇见,相识,相知,离别。
老树上的叶子,萌芽,生长,翠绿,枯萎。
陈远看得真切,却想不通透,因为境界未达。
他的视野里出现一个模糊的背影。
那像是一尊王座,却又白骨森森。
他背对着自己,却又像是在俯瞰众生。
“你来了。”他说。
“我来了。”陈远回道。
“你早该来的。”他又说。
“来何处?”
“来该来之处。”
陈远不明白其中意思,只是目光中又多了些别的东西。
“你是星魂帝尊么?”陈远问。
那背影未曾回头,只是轻敲着白骨王座的扶手。
“并非,我只是一道既定的影子,你的路走到了这里,便会看见我。”
“什么路?寿元吗?”陈远不解。
“并非。”背影否定,“是你的感悟。”
“感悟?”陈远依旧不解。
星魂帝尊的白骨王座下,是浩渺星海,是无数大域与诡种交织。
他的声音轻飘飘,空灵,却又尽数传到陈远耳中。
“人一生无非生死,而大道便是修士一路的巨像化。”
“但在大道之上,便是自身也,人悟自己,悟得通透,却便比任何道意,都要来得实在。”
“如今,你已悟出自己,这便是【魂嚱】的极意。”
陈远的目光一阵迷茫,一阵清澈。
“什么是【魂嚱】的极意?”
那背影笑了笑,
“人与神魂并存,魂失则人不灵,魂存则人浩然,你濒临死境,却心中过往唤你神魂不灭,肉身虽残,但却在另一个唯独疯狂进阶你的神魂。”
“换言之,【魂嚱】的极意便是你现在的模样,想见谁,便见谁,想如何,便如何,三魂散而人不灭,是极意的门槛,三魂聚,而人飞升,则是极意的门后。”
“便是大自在。”
陈远思忖许久,终于开口:
“我悟了。”
嗡。
背影崩散。
陈远面前,那樵夫,还生擒着虎傩。
虎傩歇斯底里地对着自己喊道:
“快跑!!”
说罢,她血气尽数燃烧,身后虎影凝实如血玉。
樵夫森然一笑,鬼面大展,整个人如同阴曹地府里的恶鬼一般,尽数吞噬虎傩溢散出来的血气。
便是陈远身影,却如僵尸一般立起。
他嘴里,只有一个字:
“拠。”
蚀渊。
一头与天齐高,受人参拜的大鬼。
似乎感应到了某种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