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落尽时,
也是陈远取得小黑子所留黑匣,离开苏家之时。
夜里那一道打向巫灵州的剑气,也只是普通的剑气,用于试探而已。
当然,这剑气一生,贯入云海,将月色劈得透亮,夜云也被分成了两面,似劈出了一条敞亮大道来。
剑气呼啸着,像是龙吟,末端还带着雷影,很是不俗。
扶摇而过这百里路程,终是明明白白地落于巫灵州上。
与其他地方的死寂不同,巫灵州的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恰是热闹。
剑气触达时,颇有灵性的犹豫了两下,绕着巫灵州一圈后,才蓦然落下。
只是这时候的剑气劲道,远不如初来时那般威力了。
暗夜里,小城内有一白皙修长的手掌探出,轻轻接住剑气,一捏,便捏了个粉碎。
书生打扮的男子,背着一个箩筐,方正的箩筐里,是一些杂乱的经书堆放。
他挑着眉头,轻笑道:
“哎呀,沉不住气啦,也不敢出力道啊……到底是正道修士,心慈,连这打出的剑气,瞧见百姓也颓弱了几分。”
书生白面上如似春风的笑,却在这秋夜里显得森然。
……
太岭。
一大早。
陈远便隔空摸出了黑匣子,抱着便要离开苏府。
“上仙!”
毛蛋急匆匆地从屋内跑出,两个羊角辫跟着一起晃悠悠。
“怎么?”
陈远疑惑。
桃花不是谢了么?
这黑匣子,也是该带走的才是。
毛蛋显然看出了陈远的疑惑,当下也是急头白脸,呼吸急促,生怕陈远将那黑匣打开似的,她扯着嗓子大声道:
“上仙!其实我骗了您!”
陈远闻言,哑然失笑。
毛蛋却是一愣,不过脑子灵光的她,很快反应过来:上仙似乎知晓实情!
陈远一把将黑匣丢过,毛蛋伸手接住,带着人往后退了两步。
“你是想说,现在还不是打开的时候?”陈远笑问。
毛蛋脸色红红,春桃小裙被秋风吹起了一角,她脑后两个羊角辫再晃了晃,忙不迭地点头。
“是嘞,是嘞!其实不是桃花败谢的时候,上仙若要拿走盒子……需得念儿主动给您!这…这都是黑瘦仙人安排的。”
毛蛋东一腔西一腔的话,陈远也琢磨不出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如今,他倒对这黑匣不怎么感兴趣了,哪怕是小黑子所留。
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去做。
陈远笑着挥了挥手。
转过身,步子沉稳。
踩在秋风里,身影渐模糊。
似乎又是离别时候。
“师尊!”
娇呼从苏家正堂传来。
穿着朴素白衣,腰间配着把木剑的苏阿雅,拎着两个粗布包裹,快步走出。
她丢过一只给了毛蛋,另一只则挑在自己肩上。
她喊:
“师尊!前程凶险,徒儿想要伴您左右!”
陈远停下脚步,微侧过头,笑了:
“你不拖我后腿都是甚好的事,伴我左右如伴虎,此程凶险,且好生待在苏府吧,若有机会,还能再见。”
苏阿雅是个犟人。
她牵着矮她一截的毛蛋快步跟了上去。
“没有什么苏家了,这里只有师尊的弟子,还有一个红脸丫头。”
陈远愣在原地。
半晌没有说话。
苏家院里那棵桃树。
败谢的桃树。
如今又长出了朵桃花,在秋风里。
但很快,它又被秋风吹落,洋洋洒洒,飘飘徐徐。
落在陈远肩上。
似乎,是送行。
似乎,是相伴。
“我的好师侄,此行若不带上我,怕是没人为你托底了。”
爽朗的声音从苏家房檐上传来。
一席黑盔的郎居士,黑脸上带着浓浓笑意,露出森森白牙。
陈远微微一怔。
“上仙,老魔我一辈子没做过太坏的事,也没做过太好的事,如今跟了你,也想当半个善人了。”
偏屋的门嘎吱一声开了,魔思淼挑着行囊,缓缓走出,他将身上的鬼袍换成了粗布衣裳,如今瞧面相,也倒不是那么凶恶了。
相由心生。
“前辈!上仙!”
陈牛志亦是夸张,他轴着把大偃月刀,比他人还高,喘着粗气从府邸后跑出,
“我陈牛志虽然本事不大,修为不高,但好在一辈子走得多,见得广,此行前往巫灵州,我不敢打包票,但兴许是能帮上上仙的!”
“且我这老命移花接木了枯落术,虽然这身子不知道为何一直不衰老……但保不齐哪天就嗝屁了,如此贱命一条,值不了几个银子,倒不如陪着上仙您,去那巫灵州——”
“威风威风!”
“哈哈哈!牛志老弟,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此行有你作陪,我老魔也是心安了。”
二人勾肩搭背,融入了陈远的队伍里。
陈远的神色,从一开始的疑惑,到不忍,又到释然,再到现在,挂着轻笑。
苏家零星几个被陈远救下的年轻子嗣,也从各处跑来,望着这一行人鞠躬送行。
苏阿雅、毛蛋、郎居士、魔思淼、陈牛志。
外加桃树仙,陈远。
六人说说笑笑,在枯败桃树的张望中,向着北去了。
他们消失在秋风里,却去了苏家子弟心间。
鞠躬送行的几个孩子,久久没有起身。
他们眼眶中含着泪,心中浪涛无法平息。
都到了这时候,他们又如何猜不到。
就陈牛志叔叔那跟家主一样的境界,怎会抵挡得住枯落术侵袭。
桃树仙手腕上的那几丝黑线……
才是扯着他们的命。
…
北上途中。
几人走得不算急。
倒也没什么好急的。
陈远在昨夜那道剑气的试探中,便知晓鬼王已然成了气候,且……好似专门等着他似的。
如今上了路子,也便是瞧瞧北地之秋,倒是逍遥自在。
可在苏阿雅几人心中,便不是如此想了。
暴风雨前的宁静,
最让人揪心。
他们从最开始的说笑,到现在的沉默,似乎才是暴露了真正的心境。
没人不怕。
昨夜篝火旁,
半步至高郎居士便说过:
“鬼王是活了多个大世的天骄,谨慎,有勇有谋,为谋求至高路,甚至在陈远的师父身上找过门道。他虽是化凡,但却是强行压境所致,真动起手来,怕是可媲假仙。”
“而此去他的主场,他占了天时地利,且其谋划数大世的诡计,早已成了气候。”
“复生鬼尊这等上古邪魔,已是违逆人道,祸害人间之姿。”
“但对付此等人物的担子,却落在我家陈娃子身上。”
“陈娃子才活了两千岁,他又拿什么和鬼王斗?拿什么和鬼王的阵斗?法斗?阴谋斗?”
“此去老夫会为陈娃子压阵,若是其已然复生了鬼尊,老夫倒是可以带着陈娃子逃了,只是你们……若是老夫顾不过来,你们可别怪罪。”
夜里的众人围着篝火,他们面上皆是决绝:
“上仙孤独行路一辈子,这次,我们想陪着他。”
话是如此说。
可如今真到了路上,几人心底都是发怵。
“谢谢你们。”
几人正无精打采正瞧着秋景,却听陈远冷不丁道了声谢。
他们尚且未反应过来时,
便听着陈远继续说:
“我独来独往惯了,多是一人做事,一人行路,如今有你们陪着,倒是滋味不太一样。”
“至于这滋味究竟是何,便说不上来了。”
“不过硬要说的话,倒是……倒是与毛蛋送我的糖人一个味道。”
话毕,大伙都笑了,心里阴霾一扫而空。
陈牛志定了定手中偃月刀,他拍拍胸脯:
“我先为上仙开路!”
一日进程,到了夜深,要做休整。
陈远从毛蛋兜里竟还摸出来几个糖人。
倒是意外之喜,
毫不客气地掠夺而尽,陈远才满足的打坐去了。
苏阿雅与毛蛋狗狗祟祟坐在一边,细说着陈远的坏话。
还给起了好多外号:
糖人掠夺者、糖人毁灭者、糖人杀手、糖人仙……
陈牛志抱着宝刀,与魔思淼吹嘘着:
“魔老哥,弟弟这把神兵,多得不吹,砍过千个邪祟妖魔倒是绰绰有余!我用他镇宅二十年,连小鬼见了,也得给我这神兵磕头!”
“我没有妻儿,这宝刀,我就当媳妇养着,平日里金贵得紧,要用上好的磨刀油保养,如果不是为了去宰那鬼王,我倒是舍不得动用我媳妇的。”
“这么厉害!?”
魔思淼又惊又喜,当下伸出手摸了摸刀尖,他轻使了力气,试试这宝兵坚韧否。
“咔嚓。”
“……”
坏了。
刀尖被捏碎了一瓣。
陈牛志忽地眼睛瞪大,鼻涕眼泪淌了出来:
“魔思淼,枉我叫你一声哥哥,你却对我媳妇下起了死手!你赔我媳妇的头!”
“……对不住了老弟,哥哥在巫灵州有个秘密洞府,里面都是好宝贝,待宰了鬼王,届时找到洞府,给你挑把好兵器……好媳妇昂!”
陈牛志擦了擦脸上泪水,将宝刀轻轻放在一旁,
“尊嘟?”
“包真的,哥哥我何时骗过人了?”魔思淼心中补充一句:哥哥我骗得都是鬼修。
“好好,魔老哥声音压低些,莫让我媳妇听见了。”
“……”魔思淼。
“……”断了一个牙子的偃月刀。
旁边大石头上,陈远一人落在,心思重重。
“师叔。”
“嗯。”站在树梢上的郎居士轻声应道。
“等情况不对,你第一时间带他们走。”
“可……”郎居士有些犹豫。
“没事。”陈远轻声笑了笑,
“鬼王无人除,只有我出手沾了这份因果……我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也是命。”
“这些还是半大孩子,不懂事,不知晓高境修士的厮杀有多厉害,师叔届时能救他们的命,也是救了弟子的命。”
“放心,我若敌不过,会有办法脱身的,我做事向来稳健,师叔莫慌。”
陈远咧了个笑,说着。
树梢微动。
郎居士落于陈远身边,拍了拍肩膀。
“你是个好娃子,但吾既是你师叔,自是要护你到最后一刻……鬼王不可怕,再厉害撑死是个假仙,但鬼尊不一样……那是上古时的大魔。”
陈远点了点头。
“我有数,师叔紧着他们的命就好,阿雅也是我弟子,亦是合久一脉。”
郎居士见陈远如此执着,也只好点头应了。
秋风生于秋夜。
萧瑟了人心,荡漾了湖畔。
三重梦魇天。
血影陈远坐于心湖之上,脚伸进镜面湖,
他冷笑一声,缓道:
“上古……大魔?可……知我……陈祖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