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灵州的变故,也只有身处州内才可看的到了。
火鸣瞥了眼不断变换着装饰的鬼王,嘴唇微微发寒,颤抖开口:
“这一切都是假的……陈哥会识破的……”
“鬼尊以眼作道,岂是会被他这等有点子机缘的蝼蚁识破的,你且瞧好吧,看看你这所谓的陈哥……是如何死在本王手中的,至于你,先变成一尊石狮,且先好好的看家护院吧。”
此刻鬼王已然变成一书生模样,他手中墨笔一挥,便在凭空出现的宣纸上刻印下一头栩栩如生的狮子。
缠绕火鸣的红色绸带,猛然将其包裹,一层叠着一层,很快就勾勒出一个狮子的模样。
绸带如熔化的铁水,渐渐凝固,成了一尊石狮,很快跌落,“砰”的一声杵在了一家小院的门前。
做完一切,书生模样的鬼王才轻笑着,身影消失在天际。
仍停留在半空的麻衣少年周阳,样貌则是微变,身上衣物也不再是简单的麻衣,只是瞧着还是穷苦的衣裳,像个小厮。
他缓缓抬头,瞧不清脸色。
最让人惊讶的事,他左边的眼睛,空洞洞的,已然是被挖走了眼珠。
……
太岭入夜。
陈牛志在无与伦比的震惊中,才接受了卖芋头的老张是半步至高的事实。
他与楚国本地人不太一样,别人可能不大了解半步至高是何概念,一来是因为楚国高境修士确实少之又少,二来楚国是邱工附庸,也从未诞生过至高,一州要是能有个天人修士坐镇,也是当仙人膜拜供奉的。
而陈牛志早年间走南闯北,显然见识与阅历比寻常楚地百姓多上甚多。
可就算如此,这“至高”二字,已是与他遥远的不能再遥远了,在他看来,这“至高”,便是传说中的人物,与仙神无二。
而半步至高,也都差不离。
却没想到,他如今托着陈远的福气,能够与这么一尊……传说人物,说上句话。
陈牛志脸色潮红,血液沸腾,颤抖不止。
苏阿雅瞧见陈牛志如此模样,自然也是心中疑惑,便转头,看着默默夹菜的陈远道:
“师尊,师叔公的境界是半步至高……这半步至高,是哪境啊?天人大修之上吗?”
还未等陈远说话,陈牛志便先抢着开口:
“你这妮子什么都好,就是见识少!上仙你先憋说嗷!让俺说!”
瞧着陈牛志的激动模样,陈远也只是笑笑,继续夹菜。
郎居士抱着双臂,黑盔褪去,变成了个黑脸中年样子,瞧着甚是威严。
陈牛志颤抖着比划道:
“妮子,你且听好啦!”
“江湖人达到内壮武夫境,便是可以走镖入门派的小高手了,而这内壮武夫上去,就是起劲小宗师,也属武夫,只是肉身更强悍,可踏空几息,再往上,便是陈叔我现在的宗师境,可做大城内的客卿长老,亦可到小地方去开宗立派!”
“当然,这再往上一层,修的是灵气,便称作修士了,天人大修,就是这么来的,而天人修士之间等级森严,陈叔倒还知晓的不是真切,只知道魔老兄在这个境界,也是祸乱一方的大鬼修了。”
魔思淼:“……”
大鬼修可以,说我祸乱一方怎么行?
这陈牛志我看是想鼠了!
魔思淼暗自腹诽,却听陈牛志接着说道:
“天人之上,是起灵大修,我们楚国,都没有几个起灵,只听说先前国公天赋异禀,达到过此境界…”
“起灵再往上,便是唤神通法门,成神通修士,与神无二!老楚帝便在此境!只可惜……如今乱世起,连楚帝都被鬼王给摘了脑袋……”
“之后境界,我也是听魔老兄说的了,因为前几日,我们俩…在推测上仙的境界……”
陈牛志有些心虚的打量了陈远一眼,连带着魔思淼都有些心情紧张了起来。
这陈牛志是虎的不行,连这等事都要往外说,若是惹得上仙不高兴,该怎么办哩!
苏阿雅听得津津有味,当下也是问道:
“你们推测出师尊的境界了?!”
陈牛志瞥了一眼看起来还算平静的陈远,声音压低了几档,开口:
“这还用我们猜?!上仙都和半步至高打架哩!”
“妮子,你且听好,这神通之上,便是化凡,据魔思淼老兄说,如今鬼王……便是化凡境界。”
“而化凡再往上,就是假仙!”
“我看这假仙之后,叫真仙倒更为合适,但被天下人称作至高!”
“而上仙的师叔,便是半步至高!若天下仅有的几位至高不出,他便是世间……一等一的大仙人!”
陈牛志说完,已然是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好像成为半步至高的人,是他似的。
“哇……”
苏阿雅一个内壮四层的武夫。
显然是被惊骇到了。
这足足八个境界的跨度,属实让她的世界观遭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天下只有几位至高,而这饭桌上,便坐着一位仅次于至高的大仙……
而这大仙,竟然还是自己师尊的师叔……
若是爹还活着…他一定比自己还要开心激动吧…
月色降临。
太岭染上几分寒意。
快是要入秋时节。
小院里只有陈远一人吃饭的声音。
“师尊今日胃口真好。”苏阿雅没来由说道。
“呵……与师叔打累了,也是多吃些饭食补充下。”
陈远笑着道,其实也不用怎么补充,他只是馋了自家徒弟这手艺。
“哦哦……”
苏阿雅满是星星的眼神崇拜地看了眼陈远,亦是带着些激动说道:
“师尊与师叔公斗法,那师尊……也是半步至高么?”
陈远夹了一筷头折耳根喂进嘴里,待咀嚼完,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才缓缓开口:
“我不是什么半步至高,我只是个假神通罢了。”
“假神通?”
几人皆是一愣,显然都是不明白神通前面为何带个“假”字。
“我与师叔斗法,是师叔压了境界,不然我也走不过一招。”
“我只是个普通修士,只想做些自己认为对的事,大家莫要在意我的身份境界。”
“我从平凡中来,亦向往平凡,我也不喜欢高高在上,之前你们如何待我,以后也便如此吧,不需再多些殷勤阿谀了。”
陈远将一盘折耳根吃完,身形便消失了宴席间。
这时候毛蛋才跨进苏家大门,脸上挂满了汗珠子,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累得不轻。
她“呼咻呼咻”,喘着粗气走到露天宴席间,手中捧着几个糖人,左瞧右看,缓了口气,才问道:
“上仙不在吗?”
苏阿雅上前擦了擦毛蛋的汗水,皱眉骂道:
“现在不比以前,世道乱,家里亦没有护卫,你怎敢一人出去,隔了三晚才回来,臭妮子。”
“师尊方才用完膳,便离开了。”
毛蛋闻言,享受着姐姐手帕上的清香,才笑嘻嘻地扬了扬手中糖人:
“我早前见上仙吃饭只吃一丢丢,但自从我给上仙带过糖人后,他便与我们一起用餐,吃得可多哩,上仙可能跟小孩子一样,是馋啦!”
“可最近上仙又不好好吃饭,我猜上仙又是馋了,可城里也没其他好吃的零嘴,我便寻到那个做糖人的师傅。”
“只是他驴车赶得太快,我撵不上,跟着跑了好久功夫才给吆喝住,但他糖人卖完了,要炮制个两三天才能做出些,我便在那镇子租了个客栈等……”
“呐,都给我等到啦!上仙吃两根,剩下的我和阿雅姐姐平分!牛志叔和魔叔就不用吃了,他们岁数大了,不爱吃小孩吃的。”
魔思淼,陈牛志:“……”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比上仙岁数要小呢?
房顶上,突然传了一声轻笑。
众人抬头,见是陈远,也都纷纷跟着笑起来。
“你这妮子,倒是有心了。”
苏阿雅接过糖人,往房顶上扔了两个,才指着饭桌上的空碗碟道:
“其实师尊今晚胃口是好的,而且我还发现他,爱吃折耳根。”
毛蛋闻言,小脸皱成一团:
早知道上仙爱吃折耳根,自己就不去趟路子了呗!
房檐上。
陈远屁股下垫着几个瓦片和桃花瓣。
他是巴不得这桃花赶紧落光。
他抬手,看着手间糖人。
还冒着丝丝热气,想来那妮子也是一路跑回来的。
咬了一口,粘牙,还拔丝儿。
但胜在甜。
是那种令人喜欢的甜。
陈远觉得自己这两千年来是吃过不少苦了。
所以如今,也才喜欢这糖人吧。
秋风入夜。
苏家院子里燃起了篝火。
柴火烧得正旺,几人围坐在一起,除了陈远。
他有坐房顶的习惯,不合群。
黑脸郎居士抱着双臂,烤着火,慢悠悠地开口:
“你们几个娃子,可想知道,陈远的故事?”
毛蛋与苏阿雅率先开口:
“想想!”
魔思淼与陈牛志比较拘谨,不敢说话,只是陪着笑脸。
“嘿嘿……如此,那老夫,也便给你们说道说道,咱家弟子的威风。”
“他说他是假神通,你们可真信嘞?那可是把老头子我,打得不能自理……”
郎居士是会给陈远贴金的。
“陈娃子出生于青川,两千年前……亡了国的那个青川。”
“啊……”
四人面面相觑,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与震撼。
“陈娃子,是个传奇。”
“天策将军你们知晓的吧?”
“嗯嗯!”四人都是点头,如此天骄典故,甚至都能传到极北的燕地,他们又岂能不知,这可是记载在学堂的制书里的。
难道……
几人心中都泛起惊天骇浪,便听着郎居士开口:
“陈娃子,就是天策将军。”
“啊?”四人异口同声,连篝火都给啊歪了。
“嘿嘿,可不止,他还是一炷香走过炼心路的万年不遇的合久宗天骄弟子。”
“还是一个下山功夫,便悟出剑道第三峰的剑道天才。”
“嗯……让老头子我想想…他尚在起灵境界时,就悟出化凡才能悟出来的道意…”
“万古不遇的雷劫劈了他五十年,他都没死。”
“他还是邱工国比的第一,只是连皇帝都嫉妒他,这第一,也没啥奖励。”
“他还是半步至高的弟子……且……”
“是镇窟州,闭死关千年不出而封万妖窟的……绝代天骄。”
“莫说世间同辈都不如他,就连两万年前那武神。”
“都要逊上咱陈娃子一头。”
篝火“噼里啪啦”作响,魔思淼不断往里添着柴火。
生怕这火灭了,便听不到神迹了。
“别看陈娃子威风了千年,这其中的苦,又有谁知呢?”
郎居士眼神微垂,粗黑的眉头抖了两抖。
“原本,我以为,封万妖窟之事,陈娃子是有人帮衬着的。”
“而如今,我才知晓,是他一人坚持了千年。”
“杀戮百年尚且会染上疯魔心疾,寻常修士更是会暴毙。”
“而这千年……又会如何呢?”
众人闻言,心神都有些颤动,不知是对怜悯还是震撼。
他们只瞧见,
那白衣,斜坐在瓦片上,被月光照得干干净净。
他虚握着什么,似乎掌心被酒坛填充,才是最贴切的吧?
他在敬着谁?
便不可知了。
篝火烧个不停。
噼啪作响。
苏阿雅显然是不知晓陈远还有如此过往。
如今她再看见师尊的身影,
却觉得,这身影好像是支离破碎的一片一片。
而陈远眼中,是皎洁之月,是故人面庞。
“林师兄,慕容师姐,关师姐,师父,国师,寻儿,嫣然,安兄……还有老槐仙,黄镇长,柳家主,鸟爷,落雨,火鸣……”
“我要去做我认为对的事了。”
秋风渐起,满院都是飞扬的桃花。
桃树彻底败谢,是出发时候。
陈远身旁忽凝聚出一虚影,他与陈远勾肩搭背,笑着说:
“师弟,替我,好好的教训……这作乱世间的妖魔。”
“一定。”
锈剑出鞘,直指巫灵。
……
太岭。
空荡街边小亭台,坐着一白衣胜雪,戴着面纱的女子。
她抬头望着月,身边已然涌起风浪,
发丝微飘起,
她眼神温柔,轻声道:
“将军,本国师早就说过,无论何时,我都在你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