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院子极大,琉璃瓦顶青砖白玉屋子并不少,只是如今破败,倒是没有什么可以落坐的地方。
陈远走到那棵盛开的桃树下,靠着树干,盘膝坐下。
他额上隐约有细密汗珠浮现,唇色有些发白,身上沾染着一股子深重的暮气。
时间道乃至深至玄大道,饶是陈远活了两千岁,也只是参透了皮毛中的皮毛。
只是他这一路上见了悲怆世间,悟了太多驳杂的东西,才有了让桃树再开的本事。
但光是赐予桃树与苏家主两日的光景,亦是快将陈远压榨了个通透。
说不上来是何处无了,不是灵气,不是道意,更像是寿命被抽走那般。
但陈远拥有无穷尽的寿元,又为何会有如此的感觉?
他不懂。
他只知桃树已枯,亭下人终,魂气儿都散了,许是早已踏入了轮回。
但陈远却无意间催动了时间道,逆转了桃树与亡人的两日生气。
陈远深呼出一口气,气息冰寒,甚至将空气都冻成冰碴。
他摸了摸胸腔,觉得有些空洞。
逆转生机,当是触了天道的规矩。
果然招来了反噬。
陈远后悔吗?
他只是坐在桃树下轻笑。
并不。
正如他同陈牛志所说的那般,光是将脚下的路子走好,便已是不易,还考虑那么多作甚?
一旁,苏阿雅亦看到了她爹重燃的生机,也看到了陈远苍白的唇色。
她对陈远深深一拜:
“师尊大恩!阿雅没齿难忘!”
陈远轻笑着摆了摆手,
“无妨。”
一旁,陈牛志则去查看剩下的几位苏家子弟的状况。
这一瞧,便让陈牛志的身子从天灵盖寒到了脚指头。
这几个面色呆滞的男男女女,都沾染了枯落术,神魂也都残的残,丢的丢,换句话来说,他们不仅变成了傻子,且还没有几日可活。
陈牛志哀叹一声,带几人去了旁边伙房,找来几块还算干净的绸布,披在每个人身上。
她识得其中一个年岁较小的女子,是苏家二叔的闺女,苏二叔与自己常吃酒,算有些酒桌上的交情,也谈过些生意,诸如护镖一类,苏二叔的闺女是个机灵孩子,她爹从未招呼过,这妮子却总是红着个脸蛋子给自己端茶倒酒。
可惜陈牛志膝下无儿无女,若是有个男丁,他保证让自家孩子与苏二叔结下这一门姻亲。
但世事难料。
陈牛志叹了口气,粗糙大手轻轻摸了摸那小妮子的脑袋,
“毛蛋,还记得陈叔么?”
被唤作“毛蛋”的小姑娘两根马尾晃了晃,痴呆的脸上抽搐了一下,但仅仅只是抽搐而已。
她小嘴微张开,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
“呃……呃……”
陈牛志看得出来,毛蛋是想要说话,但却只能“呃呃”的叫。
他心中不忍,但又能怎样呢?
伙房内的痴傻男女们躲在布匹之下,生机流逝得极快,气息也越来越微弱。
怕是过不了多久,只会和屋外的苏家主一样了。
“陈……叔……杀了……毛蛋……”
毛蛋微张的嘴唇终于吐出来五个字,但却不是陈牛志想听到的。
陈牛志颤抖地伸出手,拇指曲进内里,扣住掌心,另外四指并拢,掌锋上已然卷起罡气,只要这一掌劈下,被枯落术蚕食了心脉的毛蛋便会瞬间被毙了心脉而死。
嗡。
掌锋向前,就要往心脉挥去。
“叔……好……痛……求您……杀了……毛蛋……”
断断续续的声音还是打断了陈牛志的掌锋。
他颤抖着收回手掌,老泪纵横。
“妮子别怕。”
陈牛志颤着嘴唇,说道。
他飞奔出屋子,一步迈出几丈远,仅是三两下,便跪在了陈远面前。
噗通。
“前辈!求您用救苏兄之手段!再救伙房内那几个孩子吧!”
魔思淼向前一步,单手扣住陈牛志肩膀,用力:
“没看到上仙已经受了内伤么?不要得寸进尺!”
陈牛志轰得爆发出气劲,打掉了魔思淼的巴掌,转头怒道:
“死得不是你家孩子!你当然不在乎!”
魔思淼收回手掌到袖袍中。
他之修为要比陈牛志多出一个大境界,想要扣下这宗师境的陈牛志,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但他仅仅只是插了一句,便不再多说。
他已经给桃树下那位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再多做些什么反倒有些过了。
魔思淼拿捏不准陈远的脾气,也不知其根性到底是善还是邪,只能一半一半地试。
总会猜出来的。
魔思淼让步,任凭陈牛志“砰、砰”对着桃树磕头。
磕得地面微动,桃花纷纷而下。
陈远唇色依旧惨白,他面上挂着笑,轻抬手。
“别磕了,再磕,我满树桃花都要凋零。”
陈牛志停下,抬起血刺呼啦的脑袋,急切道:
“前辈!前辈愿意救毛蛋吗?!”
陈远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只是笑着道:
“逆转生机,我已然扛不住反噬,但这古怪术法吃的是人之心脉、灵脉、经脉,虽然难解,但我亦可让这古怪术法的吞噬之线搭在你的身上。
只是这些人以后的生机,耗得便是你的灵脉、心脉了。
换句话来说,你可以撑多久,他们便可活多久。
你愿意么?”
陈牛志闻言,脸色很快挣扎起来。
站在一旁的魔思淼,脸色变了变,没想到这上古流传下来的邪法,还真被这位瞧出了端倪,虽说不是破解,但能修改吞噬对象,也是极强的术法悟性了。
只可惜,何人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这粗鄙武夫瞧着就不像是能以命换命的人。
上仙说了也是白说。
魔思淼正想着,却听到“噗通”一声。
是陈牛志狠狠磕了个响头,他将头埋得极低,声音虽闷但却响度很大。
“前辈!我愿意!”
魔思淼脑子轰得一声嗡鸣。
没想到这愣头东西竟是真愿意以命换命!
刚才那一磕动静颇有些大,震得桃花又凋谢几瓣。
陈远握住一瓣,轻笑了笑,
“好啊。”
他一挥手,桃花飞散成几缕丝线,横插在了陈牛志的脑门上,丝线那端,飞进了伙房,各连接在毛蛋几人的脑袋之上。
一股子深重黑气顺着丝线很快入了陈牛志的脑门。
“啊啊!!”
他惨痛一叫,很快便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只是这迁移的过程并未持续太久。
陈远很快收回丝线,丝线已经乌黑。
他捻住一头,悄无声息地将丝线一端插入自己手腕中,唇上的白又悄悄多了一分。
无人留意陈远的小动作,只是看到陈牛志在痛苦地打滚。
半晌,陈远轻笑道,
“已经好了,你且去伙房瞧瞧吧。”
陈牛志闻言,顾不上发晕发疼的脑袋,纵身便去了伙房。
他瞧见毛蛋的眼神亮了,身上生机流逝也已然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