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镇来了两个陌生人。
一个长髯老头,一个俊朗的中年人。
他们仙风道骨,白袍一尘不染。
“他娘的,这是何处来的人物,瞧着不像是普通人啊。”
有镇民眼尖,看到了镇口的两位外来人,便猜测起身份。
“不会是张屠户整日念叨的四舅姥爷吧?看这样子也确实有点仙人模样。”
“这样的话,那疯乞儿岂不是要遭殃了?他可是和张屠户结怨极深。”
“啧,他在镇上假冒仙人,受我们香火十年,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今日真仙人来教训假仙人,也是有好戏瞧。”
没人会觉得一个穿着破烂,行为疯癫的乞丐会是眼前仙人的对手。
就算陈远曾拦住了狗尾镇的灭顶之灾。
“张宗主,这些蝼蚁在笑甚?”白衣中年人面带和煦的笑,问道。
张宗主向前迈出一步,眼中在不断搜寻着什么,最终,目光聚焦到镇子中央的老槐树上。
“怎么,你还不许这些蝼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嬉笑了?”张宗主眸中异光闪烁,回应道。
“张宗主言之有理。”白衣中年拱手,不再多言。
此二人,便是大蜀时平州上位宗门的领军人物。
这长髯随风摇摆的老头,便是背山宗副宗主,张念生,为交感天人境修士。
而白衣俊朗的中年男人,便是长青门门主,赵更,为宗师境武夫。
时平州三宗强于四门,因而背山宗副宗主的修为,也要超越四门门主一些。
二人此来不为别的,只求槐仙精元。
当然,如此秘宝仅有他二人知,为防止别的势力争抢,张念生是不会让此行中有任何活物存在的。
无人活,当无人见,即无人知。
张念生白袍一扬,袖中飞掠出一小石碑,迎风,陡然变大。
砰。
石碑落地,有三丈宽七丈长,其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古怪符文。
在尘土扬过后,镇民们这才看清那巨大石碑矗立在小镇的街道上。
“仙……仙人手段!”
“真是仙人,真是仙人!”
众人见了,心头惊骇,齐齐跪拜。
赵更向前一步,看着石碑问道:
“张宗主,此碑为何物?”
张念生轻抚长髯,笑道:
“断神困念,隔绝天人,此碑中孕有一小天地,可将方圆百里困入其中。饶是合一境天人也无法感知,无法打破此阵。”
赵更心中惊叹一声,再问:
“为何要如此手段?”
张念生笑骂道:
“你四门之所以颓弱,就是因为没见识,脑子里装的什么浑水,连提取槐仙精元的流程都不知。”
赵更脸色一红,微微欠身道:
“烦请张宗主解惑。”
“呵。”
张念生指了指那参天的老槐树,慢悠悠道:
“槐仙精元,正由槐仙所生,这些活了千年万年的木妖种,攻击孱弱,但善于防守。本宗提取槐仙精元是要些时日的,在这期间,闹出来的动静定然不小,因此要这小天地来断绝其他强者窥伺的隐患。”
赵更连忙道:
“张宗主行事真是滴水不漏,想必赵某此行,也只是能够为宗主护道吧。”
“知道就好。”
张念生轻哼一声,却没急着腾挪到老槐树前,而是对着镇中央大声喊道:
“幺儿,太姥爷来看望你们了。”
“扑通。”
槐树前的破烂木门下,张屠户手中的烟斗应声而跌。
“四…四舅姥爷!”
他激动地不知手往何处摆动,缓了半晌才往屋里喊道:
“快!快!他娘快带幺儿出来!四舅姥爷来接幺儿上仙路了!”
张家动静不小,磨蹭了片刻便往镇口赶去。
张屠户瘸了一腿,走的颠簸又慢,但好在有妻儿搀扶,最终是走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四舅姥爷面前。
“姥爷!!”
张屠户看着那白衣长髯,视线便模糊了。
他脱离妻儿的搀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四舅姥爷!您终于来看望孙子了!”
“嗯,这么多年,你受苦了。”张念生慈祥一笑,将手搭在张屠户的头顶。
“姥爷,没有受苦,没有受苦!只有有个很嚣张的疯乞丐!他冒充仙人,还打断了我的腿!”
张屠户一股脑地诉苦,妻儿也跟着哭泣。
令谁见了,都不由得动容。
“噗嗤。”
赵更有些憋不住,猛地笑出声来。
张屠户有些愕然,抬起头,看着这白衣中年。
他应当是四舅姥爷的同门吧?可是为什么要笑呢?
赵更摆摆手,一边笑一边说道:
“哈哈哈…没事,你们爷孙叙旧,莫要管我,,吾只是想起些好笑的事情。”
张屠户更加茫然了。
下一刻,张念生指向前方一处,声音慈祥道:
“乖孙儿,那槐树下站着的,是不是就是你说的疯乞丐?”
张屠户闻言一惊,立马扭头。
只见破烂黑衫飘荡,背上一柄锈剑,腰间缠一包裹,
那人就抱着双臂,站在老槐树下。
其后跟着一青裙女子,娇俏动人。
正是陈远与柳寻。
“是他!就是他!姥爷,就是此小人,对孙儿一家下了毒手!”张屠户声音放大,抬手指着陈远,眼珠子几乎要瞪了出来。
周围跪拜的镇民听了,也都附和起来,揭露陈远的“罪行。”
“张屠户平日待人极为友善,这疯乞丐却屡屡出手伤他!是为不仁!”
“是啊,我们与张屠户交好,几次帮衬他,却也被这癫子殴打,心狠毒辣,简直不是个人!”
“这死癫子冒充了十几年的仙人,却是靠着不知从何偷来的仙术,几番羞辱我们!”
“若不是张屠户搬出来您,想必那死癫子早已做了镇上的土皇帝!”
“这疯乞儿荒淫无道,可怜我家小女…”
“还有我家圈里的那头母猪!”
谩骂声此起彼伏。
老槐树下,陈远抱着双臂,一言不发。
柳寻青筋暴起,脸色气的通红,她猛地拔出配剑,却被陈远伸手阻拦。
“陈哥!他们都那样说你了!我气不过!”柳寻眼眶红红,极为委屈道。
她觉得陈哥为狗尾镇做了那么多,不该遭受这样的评价。
“没事的。”
陈远轻声道。
“我早已不在乎这些了,我只想保下你和老槐树……如今镇子被拖进了碑中小世界,想逃也逃不走,你待会尽可能离此地远些,不要被波及。”
柳寻委屈地点了点头,“嗯嗯,都听陈哥的。”
镇民们说个不停。
给陈远按上了甚多莫须有的罪名。
其实他们心里也清楚,如今仙师进镇,且与张屠户有血缘关系,他们自然是要贬陈远,与仙师拉近关系。
如此,才好求得仙缘,像那疯乞丐一样容颜不老。
若是他们做长辈的求不到,之后再说说好话,看能不能将自家子孙送上仙途,也是美事一桩。
镇民们的骂声还在继续,他们也知心中有愧,但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聒噪。”
张念生双手一压。
“嗡——”
狂风骤起,如山岳般的气势横压在镇民们的身上。
扑通。
原先跪着的镇民现在改为趴着了。
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整个人要被挤压成一摊肉泥。
“姥爷…姥爷,乡亲们说的没错,那疯乞丐就是这样的…”
张屠户眼看镇民们要遭殃,急忙劝阻道。
“呵呵。”
张念生阴森一笑,看着张屠户,一字一句道:
“你不会…真的以为,本宗是你的四舅姥爷吧?”
“轰隆!”
被碑文笼罩的小镇,凭空出现一道惊雷。
张屠户就这样死死地盯着张念生,心中惊惧到极点。
他的脑海中,正播放着这样一段画面:
雨夜。
长髯老人降落镇中央,嘴中嘟囔:
“大蜀皇帝这小人,说是让宗师以上的修士去助青川,也不过是半道解散装样子,呵,不过还好有这小人皇帝,才让本宗主找到了不得了的宝贝。”
他是张念生,且无意间在边陲小镇碰到了五千多岁的老槐仙。
“啧,还有些时日才结精元啊……也罢,反正在我时平州辖内,本宗也不怕它跑了,先分出一缕神魂盯着吧。”
张念生环顾一圈,最终注意到了槐树对面张屠户的家。
“就是这里了。”
之后,便是神魂篡改,张屠户永远成了张念生的眼睛。
崩。
画面破碎,张屠户喷出一大口浓稠血液。
他作眼睛的期限,到了。
“呵呵呵,想起什么了?”张念生阴恻恻地笑着。
张屠户手指无力抬起,又放下。
他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陈远前几日对他所说:
“既然想做个可怜人,那我成全你。”
张屠户笑了。
他知道狗尾镇完了。
或许在被张念生的神魂篡改之前,他的脾性,也没如今这般暴躁吧。
在“眼睛”到期的最后一刻前,张屠户的一生如走马灯般映照而过。
他记起来一个疯乞丐流落到镇子里。
那乞丐模样俊秀,讨女孩子喜欢。
那乞丐教他儿子识字,他却不以为意。
那乞丐无家可归,却从不哀怨叹气。
那乞丐救了胡老三的猫,医治过他家的牛。
那乞丐喜欢下棋,却无人愿意跟他下。
那乞丐跟一个傻子作伴,大家戏称他们为“守镇人”。
那乞丐武力通天,却从没欺负过一人。
如今呢。
张屠户眼神变得温热,他的视线被头皮中渗出的鲜血染的模糊。
他望向老槐树下的那道人影。
那乞丐年轻,沉稳,就像二十年前刚来时那样。
张屠户落泪了。
他的泪与血交织在一起。
或许在没有被神魂篡改前,他也是个善良的人呢?
此刻被天人威压禁锢在地的所有镇民,他们的眼神渐渐清明。
不知为何,他们心中都泛起无边的愧疚。
是对疯乞儿。
有人无声落泪,纷纷为先前所言感到羞愧难当。
为何会有如此变故?
只有张屠户知——
那张念生为天人修士,手中鲜血无数,神念残忍血腥,哪怕是分出一缕,也会对整个镇子的人带来数十年的情绪影响,只剩柳家几口修行过的武者不受侵袭。
在神念影响最深时,他们也就变成了那日在老槐树下渴求长生的痴狂模样。
如今神念化作的眼睛即将消亡,镇民们也日渐清醒过来。
张屠户盘算清了一切,才长出口气,他最后望着老槐树下那道清冷的人影,小声道一句:
“这些年对不住你了,陈远。”
张屠户死了。
他这一生短暂又漫长。
“啧,无趣,还以为会有多歇斯底里,也就这般死了。”
张念生收回了残留在张屠户身上的神念,无趣地摆了摆手。
“也罢,该干正事了。”
天地变色。
镇民们惊恐地望着那两道白衣。
天穹中密密麻麻刻满了符文,这是狗尾镇方圆百里被收纳进小世界的征兆。
张念生满意地点点头,一脚踢开张屠户的尸体。
张屠户妻儿这才反应过来,哭喊着奔向张屠户尸体。
“烦。”
赵更袖中飞剑一出,张家三口一并离世了。
无波无澜。
“老槐妖何在?”
张念生一脚踏空,手中祭出两道符篆。
“老槐妖何在?!”
高大的槐树抖了抖树干。
张念生轻蔑一笑,道:
“本宗命你速速撤去防御手段,交出精元,否则,这镇中之人我将一个不留!”
老槐树树叶窸窸窣窣,传来一道苍老声音:
“你杀便杀吧,老朽与这镇中人无何牵挂,但你若攒多了杀孽,小心因果报应。”
“呵呵,滑头。”
张念生一笑,再道:
“本宗是要成就仙人也,区区蝼蚁的命,说杀也便杀了。”
嗤——
几道灵气凝成飞剑,迅速割下几个趴在地上的镇民脑袋。
槐树下,陈远一言不发。
“陈哥,这,这……”柳寻愕然,看着几个还算熟悉的面孔就这样没了生息。
“看来,他们不是遵守修行准则的修士。”
陈远放开双臂,轻轻握住背上锈剑的剑柄。
为人间谋太平。
为弱小谋公平。
持强不凌弱。
诛妖邪,登山巅,心境纯粹。
是谓修士。
陈远眼皮轻抬,抽出锈剑。
看来,这二人是一条都不沾。
既如此,那该杀。
轰。
老槐树下有灵气旋涡而成。
陈远将柳寻送出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纵身一跃,便与张念生隔空相对。
“哦?”
张念生微微一惊,旋即看清陈远模样,才笑道:
“你就是那想要灭我神魂的修士,不,武者?”
陈远没有说话。
“哑巴了?”
张念生轻蔑一笑,左手一扬,
“赵更,此人交给你对付,本宗要专心提取槐仙精元。”
“得令!”
赵更嗜血一笑,飞身而起。
他盯着陈远的年轻面孔,不由得冷笑。
“黄口小儿,区区小宗师,也敢阻拦吾等!”
陈远轻吐一口浊气,锈剑指地,道:
“你这货色,放几十年前我当鸡杀。”
“大言不惭!”
赵更动怒,袖中飞剑齐出,欲要一瞬将陈远斩杀。
嗡。
陈远动了,留下残影。
他瞬息掠过飞剑缝隙,反转锈剑,剑柄向前。
咔嚓。
剑柄撞在了赵更胸口,显现出其中胸甲。
赵更先是一惊,暗叹这小宗师也有如此神速。
“蝼蚁,速度不错,可惜力道——”
赵更话未说完,便感受到胸口有一股迟来的巨力冲撞而来。
其胸甲先是碎了一小片,而后似蛛网蔓延开来,至全身。
赵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远的轻淡模样。
砰。
其身影如同断线之筝,倒飞而出,砸塌了小半边狗尾镇,还不停下,在地表滚落百里,犁出数丈深、千丈远的沟壑,最终碰撞在小天地的符文边界前,才停住。
至此,赵更生死不明。
陈远锈剑斜指,横立当空,只道:
“说是杀鸡,就是杀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