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在他们眼里,她只是我的妻子,她死了,我也可以更换一个妻子继续生活。
可对我而言,她不仅仅只是我的妻子,她更是我在这孤独世间唯一的归宿。
早在五岁那年,我便知道了何为孤独。
那年冬日,阿姆在王廷因病逝世,独留下我一人继续生活在这空旷寂静的宫殿里。
宫墙洁白高大,隔断了外界的繁华与喧嚣。
阿姆的母族是天山脚下游猎的一个部落,在阿姆死前,她曾恳求他们将我带到部落好好培养。
部落的人讲信誉,他们在阿姆死后的两个月内来到了王廷,并向父王请求把我带到他们那里。
可毫无疑问的是,我的父王他不会放人。
他需要培养继承人,而我则要成为那人的忠实追随者、磨刀石。
楼兰自古都是长兄继承王位,而反对兄弟相争,这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手足相残的局面。
就这样,我还是留在了王廷里。
王廷广阔,却也孤独。
我的父王不属于我,他还有很多的孩子。
侍卫和侍女忌惮我,无人敢靠近我半分。
而各宫的妃嫔和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我们只不过是维持着各自的体面,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因此,在偌大的王廷里,我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那时,我每日最喜欢的事便是爬上那高高的宫墙,去眺望远处圣洁的雪山。
我时常在想,那边是什么样子的,会有想同我说话的小孩吗?我的阿姆会不会也在那边快乐的活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心智也日日增长,那面宫墙最终被我渐渐遗忘。
可心智再成熟,我内心的那道孤独依旧盘踞在那里。
七岁,父王开始找人栽培我们,而我,则被护国大将军撒琊所看重,便被送到他的军营里教养。
他是最严厉的师者,每日训练都以最高要求进行。可他也是最慈爱的父亲,不断弥补着我缺失的那块情感。
十四岁,他如愿倒在了一生都在追求的护国路上,而我又变成了一个人。
十五岁,我收了两个亲侍,一个沉默寡言,一个性情豪爽。有了这两个人在身旁,我内心的孤独又散去了不少。
可我依旧觉得不满足,明明我的身边有那么多的人,但我时常感到寂寥无依。
我知道是我贪婪了,我应当知足才是。
可直到某日,我才明白,我内心所渴求的那种情感究竟是什么。
那日外出,我遇到了一位猎户,恰逢暴雨,他便热情地请我去家中躲雨。
我没有推辞,跟着他来到了一处茅屋。
茅屋虽然简陋,却也温暖。
屋内,他的妻子在为他修补羊皮褂;屋外,他在雨中处理今日的猎物。
他们之间明明隔着一道墙,话语间却是默契十足,亲密无间。
我望着他们,内心有些触动。
我好像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了。
我想要一个伴侣,一个能与我灵魂契合、驱散我内心孤独的人。
为了找到内心的她或他,我开始试着走出楼兰,去见更美的风光,更多的人。
最后,我遇到了她。
起初时候,我并不觉得她会是我心里期盼的那个人。
她太清冷,犹如空中高悬的明月,可望不可及。
可后来的慢慢相处,我才知道,这轮明月一点也不寒冷,反而十分温暖。
渐渐的,我适应了她带给我的温暖。甚至到了最后,我根本无法割舍掉这份温暖。
同她在一起时,我的内心极度安静祥和,那伴随了我多年的孤独也不敢再轻易扰乱内心。
我习惯了她在我身旁,哪怕她就安静的坐在我旁边,我都会十分安心。
可没想到,我们连句完整的遗言都没有交代彼此,上天就这样匆忙地将我们分开了。
我们的情感滋生于阿克勒,也终结于阿克勒。
我还是带着她回到了我们曾经的家。
在那里,我们既扮演着阿父阿姆,同时也扮演着子女。我们相互依偎着,尽力将身上的温暖带给彼此。
世态凉薄,唯有此处,心方可安歇。
可这样的时光只有五年,甚至不到五年,我便再次成为了孤家寡人。
或许,我当真是应了那老和尚的话,薄福,孤煞。
我为她穿上了新衣,最后一次为她描了细眉。
她穿着朱殷鎏金祥云纹衣袍,洁净的脸庞除了过分惨白,岁月在她脸上仿佛从未停留过。
望着棺椁中沉睡的女子,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她刚步入楼兰的模样。
那时候的她,鲜活明艳,完全没有一丝死气。
可现在……
终究,我还是护不住她。
七日已过,按照习俗,我该带她进入轮回了。
然而,此刻的我只想多停留在她身边片刻。
因为我已经预感到她最终还是会离我而去。
我知道的,她那远在禹国的父兄,很快便会带她回禹国。
可是,我舍不得。
我很自私,明知道楼兰不是她的故乡,但我却偏想将她永远囚禁在这里,让她就这样陪着我。
但我也明白,自己根本没有理由留下她,哪怕我是她的丈夫,我也没有资格。
我处理了那些歹人,这是我第一次坐实残暴的名头。
他们是箬璃国的后代,为了向我复仇,不惜花费过多的时间和精力。
他们成功了,可明明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啊!为何罪责却落到她的身上?
我把关于箬璃国的一切东西当着他们的面全部丢进了火海,包括那枚传国印章,我让死侍用内力震碎了它。
他们想为国报仇,那我就彻底抹去这个国家的存在。
十年,可能有人记得,但百年之后,谁会记得一个连风物都未曾被保留的国家。
我终于还是看到了那些人脸上的不甘恼怒,可那又如何。既然让我活了下来,那么他们的命就要任我处置。
为首的歹人是我曾经放走的箬璃公主,她的同盟是王廷大司护,执掌楼兰财政。
我望着他们眼中透露出来的绝望,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一时的心善最后却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刃。
她死了,那我也要让他们同我一样痛苦。
我废了大司护,将他扔进了大漠里。而那位公主,我把她带到最高的山上,让她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一点点丧失生机,就宛如我和她一样。
后来,男人死了,公主得了癔症。
到最后,我拿着她身前护身的发簪,亲自结束了那公主的性命。
意儿,抱歉惊吓到你了。
她胸前的铜镜映着我狰狞的面容,呆滞麻木的眼眸让我看起来更加诡异。这个样子的我就像是诈尸的鬼怪,毫无人气。
意儿,我替你报仇了。
你别怕我,我还是我啊。
我努力的想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可僵硬的脸庞却使我再也笑不出来了。
别怕,我马上来陪你了。
利刃划破了我的手腕,鲜红的血液顺势而下一点点滴落在她的冰棺旁。
很早以前,我就已经想离开这人间了,可是她却留住了我。
现在,她不在了,仇恨也已消除,那便随她去吧。
意儿,等我。
我慢慢闭上了双眼,内心深深祈祷能够再次见到她。
可当我再次睁开眼,瞧见的却是神山的神女。
她告诉我,她有办法让我再次见到她,前提是我需要代替神女守护神山十一年。
我的内心是不信的,从古至今,从来都没有死而复生的事。
可当这个人换成了她,我的信念就完全动摇了。
我答应了神女的交易。按照她的要求,我把尸身放进了轮回窟,随后带着她的骨骸去了神山。
在那里,白日我跟神女学习占卜之术,夜晚便望着她的遗骨入眠。
就这样,五个月过去了。我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是很难熬,起码她还在我身边。
然而,我担心的事还是来了。
她的父兄找到了我,让我把她的遗骨交给他们。
我不愿放手,拼命乞求他们不要带走她。
听闻你的部下在去世后你都会让他们魂归故里,现在你的妻子死了,难道在你眼里她就不配回故乡安息吗?
一向沉默寡言的温晗言狠狠给了我一拳,并向我大声质问。
不是的,我只是……
我望着眼前被悲伤笼罩的四人,想说出口的话瞬间堵在了嗓子里。
我舍不得她离开,可他们也舍不得她留在这异乡。
到最后,我还是决定让她回家,只是恳求他们再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告别。
意儿,记住我,不要忘记还有一个人在楼兰深深的思念着你。
我抱着装有她遗骨的匣子,一遍遍诉说我的不舍。
我忘记了我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日的清晨来得过于迅速。我还未对她诉说完自己内心的话语,她就已经离我而去了。
意儿……
我无法起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慢慢消失在晨曦的薄雾里。
现在,就真的只有我一人了啊。
她走后,我的卧房便再也没有合过门。
从前,我畏惧鬼神。现在,我却求之不得想见到他们。
若是我见到了,那我也可以再见她一面。
可那么多的日子里,我什么都没有见到,甚至,就连她都从未入过我的梦。
四年后,我学会了占卜,而神女也要离开神庙去寻找新的继承者。
于是,这偌大的神女庙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楼兰信奉神女,每日问卦的人少不胜数,但一到冬日和夜晚,这里更像是个幽怨的囚笼,孤寂寒冷。
这种日子过得久了,又让我想起了从前那些孤独的时光。
当一个人对一份感情过于执着时,它就会慢慢变质。
第七年,内心的孤独和肉体上的疼痛使我的性子愈发古怪起来。
我对她的思念已经变成了恨。
我恨她无情,恨她为何我挡刀。
我更恨自己的残废无能,倘若我的双腿尚能站立,倘若我不曾走神,我们的结局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这一年,我每日都在怨念里度过,白日装作平和,夜晚以泪作伴。
可就算如此,我居然没有一点想放弃的念头。
第九年,许是这神庙过于冷清,我的心也慢慢静下来。
只是,每当我再次看到她生前的物品时,那份平静还是会不堪一击的碎掉。
这一年,神女游历归来,她还带回了一个小女孩。
神女说她是神庙的继承人,让我好好培养。
于是乎,我又得到了一个养育小孩的任务。
小孩生性乐观,不怕生人,更不怕我。
她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无论是谁她都能聊上几句。
因为她的到来,这寂静的神庙总算有点生机了。
她天赋异禀,我所教的她都能很快领悟。
我教她占卜术,顺带为她传授点武学。
每每见她将鞭子挥舞的流畅自如,我的内心也会有几分欣慰。
倘若我们有个孩子,她也应当是这般模样。
可惜,今生我们注定无缘。
我和神女的约定期限还剩两年,但我的心却愈发失落起来。
世上没有起死回生之说,哪怕是神女,她也没有这种能力。
人存活于世,总归要有个念想,我就活在这场她可以复苏的梦境里。
它注定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而我却依旧甘之如饴。
时间匆匆,转眼便来到了第十一年。
那个小孩我已经教的差不多了,便交还给了神女由她亲自教导,而我也开始着手自己的事。
春风很快带走了温和,大地迎来了寒冬。
约定期限的倒数第四天,我恳求那小孩下山为我带回一坛烈酒。
倒数第三日,她把一坛美酒送到了我手里,而我也将早已绘制好的相关秘籍赠送给了她,并叮嘱她照顾好自己。
倒数第二日,神女来找我。她告诉了我再见她的办法,那便是回溯。
我问她回溯的方法。
她说:待你消亡之日,便是再见之时。
我向她道了谢,并让她为我卜了一卦。
是大吉。
你真的不留下来吗?神女平静的望着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不了,我已经在人间停留太久了。
那晚,许是她在天上知晓了我的意图,竟第一次入了我的梦。
她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而我早已两鬓斑白,面容苍老。
她抱住了我,要我好好活着。
而我贪恋她的温柔,根本没有认真听她说的话,只是紧紧拥抱着她。
十一年了,她终于来看我了。
倒数第一天,我艰难的完成了沐浴,并换上了朱殷绣有仙鹤图案的新衣。
入夜,神庙陷入了寂静。
我没有入睡,而是慢慢挪动四轮车来到了神女庙的另一侧。
这里只有一道阶梯,而阶梯之上便是我此行的目的——往生窟。
我舍弃掉四轮车,改成双手不断往上爬。
阶梯早已被白雪覆盖,可我不在乎,因为很快我就可以见到她了。
不知爬了多久,我终于到达了那里。
此时的我,手脚冰冷僵硬,脑袋也因为喘息而阵阵作痛,就连那新衣也沾上了泥水。
可我顾不得这么多。
我拉过拴在我腰间的酒袋,轻微抿了一口,随后将剩下的全部撒在身旁的树枝上。
抱歉,我又沾酒了。
只是我有点怕疼,不要怨我可好。
我似乎又看见她了,她就站在洞口流着泪水向我伸手,想把我从火海里救出去。
我没有回应,只是笑着望向她。
很快,我们便会再见的。
我握紧了手里的发簪,慢慢合上了双眼。
对于我来说,这场交易的结局无论如何都是一样的。
整整十一年,除了对她的思念,我身上的旧疾也让我痛苦万分。
没有了她的气息和琴音,我的疼痛便再也没有消止过。
这世间太痛苦,我不想再待下去了,我要去找她。
哪怕最终的结局不是我想要的,我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