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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0章 争夺公论(二十六)

郑直原本以为,休沐之后,一上值就要面对汹汹公论,却不想主上没啥反应,仿佛并没有看到他的文章。郑直以为弘治帝这是引而不发,待机而动。却哪里晓得,对方得知郑直呈送了论文,第一时间就拿到手翻阅,然后犹豫了。无它,被郑直一改往日做派,旗帜鲜明的站队惊到了。

这篇雄文一出,意味着郑直彻底和内阁,乃至文臣撕破脸了。同样也意味着,弘治帝将有可能被郑直拖下水,直接卷入和内阁的短兵相接。可若是弘治帝不明确表示对郑直的支持,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推着对方继续挑衅内阁,就太寒人心了。

弘治帝陷入到了两难之中,郑直此举,这无异于反将他一军。因此事到临头,弘治帝反而犹豫了。他不晓得郑直究竟有什么底气如此决绝,反正晓得他自个还没有准备好直面内阁。

因此这几日东厂的番子一直盯着喜鹊胡同和芝麻巷,弘治帝要弄清楚,这究竟是郑直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是咬定青山不放松。

“这几日郑锦衣中午都会和翰林院藁城籍庶吉士边璋,程敬,后军都督府经历司都事谢国表相聚。期间郑锦衣的侄子,山西平阳府生员郑墨也会偶尔参与其中。”杨鹏恭敬的将这些日子郑直的行踪向弘治帝禀报。

皇爷不愿意称呼郑直官称,弄得杨鹏也不得不给对方找了一个含混的代称‘锦衣’。

“谢国表是谁?”弘治帝并不在意郑直与边璋和程敬来往,一者他们都是同年符合大明潜规则,二者郑直真的势单力薄。

“山西平定州人,今年四十二。驿吏出身,流转各处二十六年。之前在南京太仆寺任监丞,于今年六月初调任后军都督府都事。”杨鹏早有准备简单介绍了谢国表的脚色。

“这是啥?”弘治帝不置可否,随手翻看杨鹏送来的几张纸。当先就看到了标题‘道报’。

“此乃郑锦衣的侄子郑墨开设报斋今日所出报纸。类似于揭帖,从邸抄和街头巷尾打听消息汇聚而成。不过之前只是刊登郑锦衣与翰林院纷争,其余时候则是各地商讯。可这次不同,整张纸大部分都是在京官员阴私事。”杨鹏介绍一句“实在有碍观瞻。”

弘治帝拿起来随便选了一条读了,不由气沮“这上边登的是真是假?”

“老奴上午已经让人去查证了,目下只证实了一小部分。”杨鹏不动声色道“细节处偶有偏颇。”

弘治帝懂了,也就是讲,这上边刊登的各类官员徇私舞弊的事,很有可能都是真的。看到专门有一半的纸刊登的是都察院的御史们的阴私,弘治帝皱皱眉头“怎么回事?”

他感觉郑直此刻的反应很不正常,之前都是他推着对方一步步走。如今感觉,若是拽不住,郑直很有可能就直接要扑过去咬人了,还不仅限于内阁,而是整个文臣。

“郑家二嫂自戕之后,坊间传闻,其与郑家四嫂都被借住郑家的赵家亲戚坏了名节。”杨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郑家能人不少啊!”弘治帝懂了,郑直不是谋定而后动,也不是咬定青山不放松,而是急眼了,要拼命。

言罢斜睨杨鹏,显然对方应该晓得了原委,这才引导着弘治帝发现了真相。毕竟他只告诉杨鹏去监视郑直,却并没有给对方讲过为啥监视。

“这郑墨平日间以郑锦衣马首是瞻。”杨鹏恭敬回答“这刊印《道报》的道报斋,就是郑锦衣出银子办的。”

弘治帝点点头,他立刻懂了郑直此举最初意图。与那些同年会,诗社一般,都是为了和内阁争夺士林公论“那个东林诗社如何了?”

“加入的人不多,如今还都是乙丑科的进士。”杨鹏言简意赅的回禀。

花架子。弘治帝听出了杨鹏内里的意思,东林诗社根本不得用。如此,郑直鼓捣两个月,除了他自个明确要和内阁乃至文臣死磕外,几乎一事无成。不过这已经让弘治帝很满意了,倘若对方一呼百应,那才叫天下奇闻。

同时弘治帝也对目下局面有了判断,时机未到。可是又要面对另外一个问题,该如何安抚郑直。毕竟弘治帝千方百计挑逗郑直与内阁,文臣的关系,如今对方真的要撸袖子干了,他若是还按兵不动,寒人心可以不去管,恐怕郑直这一次都要搭进去。

“把郑卿的《论文臣统兵优劣论》交付内阁评议。”弘治帝沉思片刻有了决定,不能挫了锐气,可以虚晃一枪。

一方面让郑直更加坚定的沿着自个的筹划走下去;另一方面郑直这篇文章反正也瞒不住,内阁也需要出出气。虽然这会让郑直吃苦头,却不会伤筋动骨。只要留有元气,就可从头再来。

这就是棋子的悲哀,一入棋局,已经身不由己。

一旁的李荣应了一声,从御案上拿起郑直的题本,退了出去。

“定国公那里怎么讲?”弘治帝待李荣离开,这才询问。李荣也是清宫老人,弘治帝不是防着太子,而是想了解全部的真相。

“只是喊冤,其他一概不认。”杨鹏回答的干脆利落“至于印模,同样否认知晓。”

“曹家的事呢?”弘治帝对于杨鹏的答案并不意外。从先帝时到如今,定国公府一直都是厌物。为了讨好文臣,竟然当众下先皇的面子,这是正常人做的事吗?更有甚者,协助奸夫谋杀亲夫。相比之下,堂堂国公,求娶一个淫妇为妻也就不算啥了。大明勋贵龌龊多,可谁家也没有传出这么多腌臜事,定国公府的家教可见一斑。

“曹宁原本向赵王府捐银三千两,求王妃位。不晓得为何,赵王府长史司呈送的是监生薛济。之后曹宁二女儿就借宿在其大姐家。曹宁长婿生员唐有才,留下了曹二姐却赶走了同行的曹家下人。唐有才有一表亲名叫易昌崆,平日里专门从事协助浮浪子坏妇人贞洁节的事。曹二姐搬进唐家后,唐有才与易昌崆关系就亲密起来。继而被人发现四人同宿同眠。因为事情闹得太大,曹宁这才远赴真定行商,并且带上了全家。郑左谕的二女儿与曹宁嫡子曹三郎早有婚约,也算是投奔郑家。”杨鹏回答的一点都不磕绊“之后生员唐有才携妻曹大姐寻踪而至,路过藁城时,借着药市大发其财,得白金万两。奈何承受不住大喜大悲,高兴疯了。唐有才夫妇这才一直跟着曹宁夫妇生活。去年四月真定大水之后,曹宁夫妇入京,立刻买了大院子,就是如今郑家的前街苏州胡同,并且又趁着去年年底孔方兄弟会会票倒账,兼并左邻右舍。年底临近过年,唐有才被发现冻死在了街上,当时郑锦衣作为郑家人也过去吊唁,这才相中了曹二姐。曹家当时的条件是,明媒正娶,同时,曹大姐守孝之后,进郑家做妾。郑锦衣的打算奴才不知,不过当时确实送去了曹家大姐做妾的聘礼。可赐婚之后,郑锦衣再未去过曹家。曹大姐则单独搬到了曹家隔壁一处院子居住。直到今年五月,曹家登门退亲。郑家不肯答应,曹三郎就将郑左谕女儿赶回娘家,以至于郑氏在娘家产子。郑家无奈退亲,曹家目下已经搬离苏州胡同。”

是人就会有立场,杨鹏也不例外。事到如今,他依旧在让东厂行事私下寻找马蜂下落。因此他和郑直真的不熟,之所以如此很简单,杨鹏和文臣,内阁也有仇。如今郑直已经旗帜鲜明的要和内阁斗,杨鹏自然愿意力所能及的助拳。他如今就在帮着郑直在弘治帝心目中树立一个‘质朴’的形象。

“朝秦暮楚。”弘治帝冷哼一声。

三月的时候他就打算将曹二姐指给一个新科进士,以便推动郑直为他所用。奈何郑直求赐双妻,打乱了弘治帝的筹划,只得作罢。不过当时曹家并不是至关重要,所以对于他们的底细也未深究。如今想来,幸亏没有做成,否则皇家脸面都要掉在地上。

“郑家被亲戚坑,也不是第一次了。”杨鹏难得主动开口,看弘治帝感兴趣,继续道“郑左谕的嫡亲妹子名叫郑素勤,当初故后军都督府同知郑福与真定卫都指挥佥事赵用指腹为婚,以嫡子嫡女婚配。待成年后,郑家如约送郑素勤婚配,赵家却用庶子赵砾与之成亲。之后赵家牵扯军马朋补,口头约定用祖田借郑家纹银五千两。可因为郑右谕的父亲,故真定卫指挥佥事郑实病逝,郑家找不到借据,赵家就不认账了。”

“郑家才是武臣的脾气。”弘治帝只是晓得郑家为了女儿,瞒着赵家抱了郑直一个兄长过去。心中原本还对郑家的人品有些疑虑,不曾想原来另有隐情“既然郑左谕上本求复本宗那就准他。”不等杨鹏应话又道“定国公弑大真人钟毅案,命三法司详谳以闻。”

杨鹏立刻应了一声。明明问的是郑家,皇爷却突然要大张旗鼓的审问徐光祚杀钟毅的案子。这难道是要为郑家报仇?杨鹏可不相信皇爷有这闲情逸致,至于公理心?阻止二张戴皇冠的何中官都被下旨打死了,皇爷咋可能有那东西。

“朱大郎这次的军功至少能升三级,世袭的百户铁板钉钉了。”郑直笑着将烟递给汤俌和他身旁的一个中年人。

此人姓秦名兰,是汤俌五服从弟汤盂的妻兄。刚刚和几个子侄一同护送汤氏从兖州入京,准备完婚。之所以不见兖州汤家人来很简单,汤盂的父亲是鲁府福山郡主仪宾汤文瓒。按照朝廷制度,汤盂等人不得离开兖州。而汤氏若不是与福山郡主已经隔代,又是女儿身,根本就不可能嫁到兖州以外。

“朱大郎可是郑指挥的左膀右臂,战阵之上也不是含糊的人。”汤俌也帮衬一句“兄弟四个这次都有军功。”

朱大郎身旁的朱三郎赶忙学着将烟散给的汤绍宗和其他几个后生。

“郑指挥孤军水淹鞑虏,手刃火筛,俺也是晓得的,却不想朱总旗也在其中。”秦兰看向一直默不吭声,敬陪末座的朱千户“俺这外甥女,从小被姐姐,姐夫养在院里,难免任性。日后若是使性子,还望朱大郎多担待。”

朱大郎赶紧道“不会的,小姐是俺家太太的妹子,就该样样精细,俺只怕怠慢了。”

郑直有些无语,却赶忙附和“姻舅只管放宽心,有俺外舅,外姑盯着,借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汤绍宗赶忙帮腔“姻舅只管放心,朱大郎为人和善,最是心细如发。自从得知俺妹子要来,就买下了胡同另一头的那处三进院子。特意请了工匠,按照山东的习惯修缮。好多地方,都是特意寻了去过山东兖州那边的人之后改的。”

郑直一听,不由对朱千户刮目相看,这莽夫竟然悄默声的连院子都准备好了。不怪郑直不晓得,实在是这整条街的地契他早就给了太太。换句话讲,如今郑直的一举一动,都在二娘的掌握之中。

这?这这?这这这?好吧。好吧好吧。好吧好吧好吧。

“老家那里有十顷田的庄子。”汤娘子笑着向身旁的秦娘子介绍“几个兄弟不住在一起,是一人一座五进的院子。家里老太太原本打算年前上京,可是有个近枝侄子要成亲,请了去做主婚,最快也要年后了。”

汤素娥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余光却在打量对面那位初次相见的远房堂妹汤金娘。模样周正,当然因为个头高挑,不同于三太太身材娇俏,显得有些单薄,不过和朱千户却端的般配。看举止,言行,有雕琢痕迹,想来私下里也是个活泼的性子。

“藁城我们之前也去过,地广人稀的。”正在此时,那妇人身旁的另一位年轻妇人突然开口“那地方莫讲五进,就是盖座城,也用不了几两银子吧?”

汤娘子笑笑,却没有辩驳的意思,那是汤盂的儿媳,汤氏的长嫂。听人讲还是个生员女儿,没有一点规矩,长辈开口哪有晚辈说话的份。若不是为了这门亲事,如今对方就该站在一旁为众人布菜,连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

“确实要不了多少。”汤素娥接过话“可这些都是朱大郎赤手空拳,一砖一瓦攒出来的。朱大郎如今不过二十六,就已经在京师和藁城都治下了院子,田产。假以时日,岂不是更加了不得?咱们女人嫁人,门当户对固然重要,可若是能找一个知冷知热,会发家致富的岂不是更好?”

汤氏长嫂想要开口,秦娘子抢先道“二姐讲的是这么个理。”扭头看了眼汤金娘身旁的另外一个女娃“若是清娘能寻到如此人家,我们夫妻也就安心了。”

汤娘子眨眨眼,不动声色道“清娘多大了?”

“比金娘大一岁。”秦娘子赶忙介绍“自然比不得金娘,识不得几个字,从小在家就跟着我操持家务。被耽误了。”

汤家长嫂一听,差点想骂人,舅母这话什么意思。虽然她刚刚讲的有些不中听,可也是为了给金娘涨涨威风而已,可真的没有不满意这门亲事。旁的不讲,单单两千两的聘礼,还有长房包下金娘嫁妆的承诺,就是打着灯笼都没地方找,做梦都要笑醒了。

“那亲家可是来对了,这京师藏龙卧虎。”汤娘子笑道“正好这段日子,我陪着亲家好好找找。”

却绝口不提朱家兄弟,一来她不晓得内情,二来还没有和她的好女儿商量。

汤素娥瞅了眼默不作声的汤金娘和秦清娘,笑了。

汤家的女人也有限,都给了朱家兄弟太可惜了。况且掌握住朱千户,郑直目下最大的一股力量也就被她攥在了手里。刀把子有就行了,若是再多,一来没必要,二来亲达达也会不安的。

如此就该钱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