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消息时,沈若瑶落下眼泪。倒不是说她与沈馨有什么交情,而是……年轻时认识的人,又去了一个。
沈若瑶越来越无聊,实在是什么事儿也做不了,加之双腿越来越不好,手上的力气也在减小,而今杵拐杖都觉得手腕累,她想了想,从宫外请了几个女先儿来慈宁宫,专门说书给她听。
因沈若瑶实在是太无聊,加之上了年纪瞌睡又少,故而八个女先儿随时等候,天天说书给她听。
原本八个女先儿还担忧这太皇太后难伺候,一个不小心反而惹火上身。结果进了慈宁宫,瞧见的却是个和蔼可亲,慈祥无比的老妪。
沈若瑶令人安排好屋子,没人一个卧房,加之她手中好东西多,银钱也多,经常赏赐,八个女先儿也是满心高兴,各种搜罗肚中故事讲给她听,加之沈若瑶早已表明不在意,只是听故事,故而八个女先儿也没顾忌,只要是故事,都讲给沈若瑶听。
刚开始听女先儿们说书的时候,沈若瑶还觉得很有意思,每天都要听,乐此不疲。可渐渐地,又开始觉得无聊了,听说书也开始觉得没意思了,她给八个女先儿每人赏了五百两银子,将人送出宫去后,又开始过着一个人待在慈宁宫内发呆的日子。
倒是沈雪来看她了。
杨太后的孝期刚过,沈若瑶可以听书玩乐,但身为儿媳妇的沈雪却仍旧穿着素净的衣裳前来给沈若瑶请安。
“我听说姑奶奶将八个说书的女先儿送出宫去了,每人还赏了五百两银子呢,我想着这八个女先儿哄姑奶奶高兴,便也没人赏了三百两银子。”沈雪笑容再不复曾经的活泼灿烂,而多了几分深思熟虑,道:“只女先儿送出去宫去了,姑奶奶一个人岂不是无聊?”
沈若瑶瞧着端庄贤惠的沈雪,沉稳有余,却已经没有了当初少女时的活泼娇俏。沈雪想要母仪天下,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她笑了声,道:“听了一段时间,刚开始还新鲜,可渐渐地也就听腻了,觉得也没什么意思了,你也不必多想,没什么无聊不无聊的,我不过是个死了丈夫的老寡妇罢了,能像如今这样过得好,已经极好了。”
沈若瑶瞧着沈雪恭恭敬敬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以前的旧事。那时还是三皇子的孙儿前来找她,坦率说要娶沈雪。毕竟沈雪那样漂亮,男人喜欢是极正常的事。可当年亲自开口对她说要娶沈雪的人,而今却又将妻子抛之脑后,宠爱别人去了。
到了逢年过节请安的那一日,沈若瑶瞧着孙儿的妃嫔们,哎哟,比儿子还多呢,个个都是美人,一屋子香风。她瞧着所坐距离较为靠前的妃子,不太记得是谁了,只是从衣裳首饰推断出对方位份。她记得这女人是孙儿的宠妃,很是宠了一段时间,可后来又改为宠爱别的妃嫔,冷落了这位宠妃。
沈若瑶也不知道是孙子太花心还是她老了记忆力变差了,她都不记得孙儿的宠妃有多少了,只瞧着这一屋子年轻的妃嫔,她竟然挑不出一个长相不好来,忍不住好笑摇头。这孙儿比之他父皇,正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可儿子却又一点儿也不像他父皇。
美人妃嫔们明明还年轻,不过双十年华,可一个个已经变得满脸怨气,活脱脱一个怨妇了。
“都回去吧!”沈若瑶随口一说,没有要留下谁的意思。
沈若瑶是一个不掌权的太皇太后,彼此只有礼法的孝顺,嫔妃们也知道讨好她没什么用,自然也不会来烦她。这样也好,沈若瑶反倒喜欢清静呢。
都说四世同堂,但沈若瑶已经五世同堂了。孙子的孙子都已经能满地跑了。
沈若瑶瞧着几个皇孙,也没显出疼爱谁的意思。
沈雪仍旧会在非年非节的时候前来慈宁宫请安,沈若瑶也对于沈雪从来是宽容的,只是瞧着她眉眼中挥之不去的隐忍和小心,忍不住好笑道:“如今可后悔了?”
“从未后悔过。”沈雪认真而又坚定地道。
这是一个艳阳天,如果是年轻时候的沈若瑶一定会大骂这样的暑天,都要把她晒死过去了。但已是老妪的她,如今却很喜欢在这样的暑天下待着,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太阳的温暖。
故而沈雪搀扶着她左臂,她右手握着龙头拐在慈宁宫的花园内散步。只她走不了多少路,便走进朱红凉亭内坐下。
沈雪道:“凡事总是有代价的,当年孙女的姐妹们,嫁给门当户对的高门大户,可如今还不是天天面临着丈夫今天去了青楼,明天又要纳一房小妾,嗨,孙女好歹还有后位呢。”说到此,她晶亮的眼底闪过一抹发虚。
沈若瑶已然浑浊的眼睛没有放过这一丝心虚,她问道:“怎么了?他还要废后不成?”
“倒是想过,不过也就想想了。”沈雪好笑道:“我父亲身居高位,沈家也不是普通人家,再说了,今天这个是宠妃,明天那个是宠妃,今天答应这个宠妃要立她做皇后,明天又答应那个宠妃要让她做皇后,呵呵,也就那样了。姑奶奶放心便是。”
沈若瑶知道沈雪很有信心稳住后位,漫不经心地点着头,说了会儿话,神色便有倦意。沈雪知道她年纪大了容易疲倦,急忙又搀扶着她起身回屋。
走出慈宁宫门口时,沈雪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仰起头,看向蓝色牌匾上端正写着得‘慈宁宫’三个字。她这一生唯一羡慕的只有姑奶奶。她做太子妃时便是独宠,那时还可以说姑奶奶容颜倾城,能将太子留住。可后来呢?成为皇后的姑奶奶仍旧独得宠爱。
她呢?她怀着头胎时,就有三个姬妾和她同时怀孕呢。
但没关系,她会如同婆婆一般隐忍,一直到隐忍成为太后。
沈若瑶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窗外的娇花,这慈宁宫啊,有着天下间最昂贵的名花,一年四季娇花不断,这都是儿孙的孝心。可她在慈宁宫当了三十多年的寡妇,再美的花也看腻了。就算慈宁宫有天下间所有花,却独独不见桃花,没有人敢惹她不悦。
“太皇太后。”小福子走到她身边来,弓着腰,低声道:“沈家那边传来消息,沈家大姑奶奶,一品诰命夫人盛夫人……去了。”
“大姐?”沈若瑶扭头看向小福子,浑浊的目光黯淡了几分。
大姐沈茹,也去了。她年少时相识之人,又去了一个,又少了一个。
小福子见沈若瑶面有悲伤,急忙道:“太医来说盛夫人是寿终正寝,没受痛苦呢,生前也没什么病痛。”
“按礼法办就是了。”沈若瑶疲惫地丢了句话,整个人累得连站起身都做不到,干脆就倒在紫檀木圈椅中闭上眼小憩。
小福子悄悄拿来毯子给她盖上,又轻轻地将窗子关上。
沈若瑶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身体哪里能和年轻人比,在窗口旁睡一觉,恐怕慈宁宫要人仰马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毕竟而今的沈若瑶早已忘了时间。小刘子禀告道:“太皇太后,太淑妃前来请安。”
“太淑妃?”沈若瑶仔细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太淑妃是谁,那不是当年北月国前来和亲的人吗?虽有疑惑,却还是见了人。
太淑妃进门后便跪下磕头,原来她得知消息,她在北月国的父亲去世了,求情沈若瑶能开恩,哭道:“臣妾不敢乱了礼法尊卑,只那时臣妾父亲,求太皇太后开天恩,臣妾不敢为父守孝三年,只求让臣妾为先父守百日热孝。”
沈若瑶心中软了。果然人越老,心越软,她道:“你自己在宫内就是了,别让人知道便是,否则哀家难做,如今的皇后也难做。”
太淑妃一个劲儿磕头谢恩,回转离去。
沈若瑶觉得好笑,而今带她,知道的最多的消息就是谁谁谁死了。可守了三十多年寡,她却还活得好好的。
怎么她希望好好活着的人都天不假年,她这个求死之人却无病无灾活了八十多岁呢?
她看尽了慈宁宫的四季变化,看着一群小太监在外头日日扫雪,唯恐她那日突然来了兴致来出门走两步被雪滑到。直到慈宁宫外的雪融化了,太阳光重新在天上出现。沈若瑶问道:“如今是几月啊?”
“正月十五,明儿便是元宵节。”小福子立即道。
“哦,元宵节啊。”沈若瑶意味深长地呢喃着,忍不住又想起年少时的那个元宵节,萧玄景背着她还能再房顶上跑来跑去,就像一只鸟儿似的,然后带着她坐在房顶上,看了一场独属于她的烟火。
“哦,元宵节啊。”她重复了一遍,眼睛泛红,眼泪忍不住就滚下来了。
一屋子宫女太监吓到瑟瑟发抖跪下请恕死罪。沈若瑶疲惫地摇头,道:“都起来吧!什么死不死的,哀家只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罢了。”
宫人们这才算松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小刘子小心翼翼问道:“太皇太后,明儿元宵节,宫里要放烟花呢,太皇太后可要去瞧瞧?”
“不必了,有什么好瞧的。”沈若瑶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曾拥有一场独属于她得烟花,而今这些烟花有什么好看的。她瞧着她放在大腿上的双腿,发灰发枯,就像掉在地上的枯树枝一般,还满是皱纹。她突然道;“拿面铜镜来。”她接过小福子递来的铜镜,瞧着铜镜中她那苍老的模样。她想起萧玄景曾说她肌肤极好,如同桃花般白里透红。可如今呢?还白里透红呢,皮肤上除了发黑,什么也没有了,除了皱纹,也看不到其它了。
第二天的元宵节,太妃们和当今皇帝的后妃们一同前来给沈若瑶磕头请安。她瞧着沈雪后头又多了两个妩媚漂亮的女子,忍不住失笑摇头。
她从元宵节那一天开始数,数到二月初一那天,问道:“东宫……如今可有住人?”
小刘子立即道:“没呢,东宫哪儿是什么人都能住的?”
沈若瑶一副才知道的模样点着头。如今的皇帝根本没有立太子,东宫自然是空着的。她道;“东宫的桃花开了吗?”
屋内的宫女太监纷纷屏息静气,他们觉得很奇怪,见不得听不得桃花二字的太皇太后,怎么突然问起东宫的桃花了?
“回太皇太后。”小刘子绷紧着身子,小心翼翼道:“自从开春后,奴才一直都在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不清楚东宫的事呢。”
沈若瑶点着头,道:“我知道,那你现在去瞧瞧,瞧瞧……桃花可开了。”
“是。”小刘子小心翼翼退出屋子,立即前往东宫。
沈若瑶歪在椅子上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刘子回来道:“回太皇太后,东宫的桃花只开了十之一二。”
“开了十之一二啊。”沈若瑶自语着。萧玄景就是死在那个桃花全部绽放的时节,死在她大腿上,任凭她将嗓子都喊哑了,他也没有回应她一声。
屋内寂静无声,无人敢说一句话,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大一些。
沈若瑶抬起左臂,小福子立即走上前来扶着她站起身,小刘子拿过龙头拐递给她。她道:“哀家记得慈宁宫内有迎春花,如今还在开吗?”
“在在在,开得可好了。”两个太监急忙道。
沈若瑶如同一只乌龟般慢慢走到种了迎春花的花园,瞧着那鹅黄的花朵,当真是娇艳可爱。她道:“摘几支下来,带回插瓶吧!”
她生日还未到,又一个消息传来。五妹妹沈菁死了。
沈若瑶半躺在床上仿佛是在发呆,实则却是在仔细想,她年少之时认识的人,如今可还有存活的?她不急,毕竟如今的她就是时间多,所以她一遍遍地想,一遍遍地核对,直到黄昏时分,她终于确定了,没有了。
五妹沈菁竟然是最后一个。
年少时沈若瑶所识之人,已无一人存世了。
中秋节因是团圆节,不但后妃嫔御,皇子公主,就连已经出嫁的公主,已经封王出宫开府的王爷,也一一前来慈宁宫向沈若瑶磕头。
沈若瑶一眼一眼仔细扫过儿孙们,无奈感叹。这些孩子,竟然没一个人像萧玄景。
待到众人散去,她留下了和顺。
沈若瑶已是八十多岁的老寡妇,女儿和顺六十多岁了却终生未嫁,一开始她还着急,还会劝解,最后见毫无作用,除了作罢,也的确是没办法了。
萧玄景曾因为她为女儿和顺操心太多,还呵斥过和顺,可女儿仍旧无所谓的模样,让她也彻底没有了法子。
“你说,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死掉去见你父皇呢?”沈若瑶挥退所有宫人后方才问道。
和顺淡淡笑道:“母后福泽绵长,怎么说起这样的话呢?”
沈若瑶不必去想便已然明白,她的命长着呢,好笑道:“怎么就不能将我的寿命分些给你父皇呢?真是的。”她摇着头,抬起枯瘦的手臂摆了摆手。
和顺公主起身走出屋子,步下台阶时却回头看向屋子。她那坎坷的情路,拖累的父皇母后为她操碎了心,如今倒好,孑然一身。
沈若瑶牙齿也已经开始脱落,月饼这种有些硬的食物她吃不下了。她而今喜欢吃软糯的东西,也好消化。故而送来的月饼,她笑吟吟收下,随之就赏下去了,给慈宁宫所有的宫人吃。
她得眼睛也开始不怎么好了,如今看人总是模糊的,只有当对方就站在眼前两三尺远,她才能看清对方的五官。她其实也想过是否要去东宫一趟,看一眼萧玄景曾为了她才栽下的桃花,趁她眼睛还没瞎的时候。
最终,沈若瑶还是放弃了去东宫。
她好恨自己,她知道,就算到死她也不会原谅自己。她当年怎么就离宫了?她不是答应了玄景要怀着两人的孩子陪他看桃花的吗?
玄景做到了他的承诺,他所有的孩子都是自己生的。自己只生了两子一女,他一生也只有两子一女。
其实她应该不止两子一女的。她在四年内生下三个孩子,算是好生育的,但生下小儿子后,萧玄景瞧见很嫌弃她,说她长得丑,人还笨,生得孩子肯定会跟她一样又丑又笨,还是别生了为好。
但其实,是玄景不想她再生了,免得她毁了身体。
沈若瑶突然笑出声来,嫌弃道:“谁想跟你生孩子?自作多情。”
如今的皇帝又在发兵了。他一面开疆拓土,一面却难免穷兵黩武。国库开始发虚了。从萧玄景开始,再到儿子,虽说儿子是个风流的家伙,但治国其实还是很好的,国库里非常有钱。但父子两人就是再能攒钱,也挡不住孙子这个皇帝的铺张浪费。
沈雪不得不开始节省开销。但太皇太后、太妃们的花销是绝对不能碰的,故而这省钱,也就只能省在自身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沈若瑶好笑摇头,将沈雪叫了过来,问道:“你也好,嫔妃也好,你们手里不缺钱,就算是省钱,其实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真正省钱的还是底下人,你若是要节省花销,宫人必定怨恨你,你的地位并非那么牢固,若是将来皇上听到底下人对你诋毁谗言,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沈雪的眉头紧皱,以至于眉心都出现了皱纹,无奈道:“可如今,国库已经……后宫中姐妹又多,难免要省一省了。”
“你们省下的那点儿够干什么?”沈若瑶好笑,道:“行了,别省那点儿小钱了,回去吧!”
沈雪走后,沈若瑶派人叫来皇帝,问道:“国库已无银子,你却仍旧打战,此时若有天灾,你拿什么赈灾?纵然无天灾,国库无钱,你还要继续打下去吗?哀家不愿干政,只希望你改改你拿急性子,看看当年你皇祖父是怎么做得。”
从慈宁宫出来后,皇上便放缓了征战的步伐,改为休养生息。
沈若瑶的眼睛几乎已是瞎了大半。如今,就算有人将脸凑到她脸上,她也看不清对方的五官了。
又到了逢年过节的请安。沈若瑶看向前方一团团模糊的雾,已经看不清谁是谁了。甚至就连人走动,她都看不出人形了。
再过几年,她应该就要彻底瞎了吧!
但她每天仍旧杵着龙头拐,再太监的搀扶下散一会儿步。虽然看不见,但有人提醒,又无台阶,渐渐地,她似乎也适应了这瞎了大半的日子。
只是而今,她连吃饭都要人喂了。
沈雪在非年非节的一天来到,进门请了安,伺候她用饭,一边道:“姑奶奶,马上就是你九十大寿了,你可想着要怎么过?”
“九十大寿?”沈若瑶愣了愣,她怎么就九十岁了?萧玄景都才只活了五十一岁啊。
萧玄景大她三岁。她四十八岁那年守寡,如今,守了四十二年的寡了,玄景,你离去四十二年了。
是啊,她连儿子都死了,如今在位的皇上是她孙子。而且年纪也不小了。
沈若瑶自从瞎了大半后,靠听声音完全无法辨认是哪个孙辈,毕竟她孙辈实在是太多了。长子是个花心风流的,小儿子也没好到哪儿去,生了一堆子女。她又九十岁高龄了,孙辈一大堆,她哪儿能听声音辨出啊,故而也就只是点着头,赏赐礼物,便以静养为名将人都打发了。
沈若瑶如今连赏花也没法了,更加无聊,便叫人将她的东西规整了,主要是整理那几箱萧玄景亲手送她的礼物。
小福子道:“太皇太后,这个金铃铛似乎沾了灰尘,奴才可要擦擦?”
“不必了,拿给我就是了。”沈若瑶伸出手,金铃铛就放在她掌心,她的手慢慢地摸着,摸到塞住口免得发响的手帕,最后,双手我这金铃铛,连饭也不吃,一直到夜晚躺上床休息。
沈若瑶将宫女太监都挥出卧房后,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扯开了手帕,轻轻一摇,金铃铛一响,她听到了萧玄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