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噼里啪啦坠落在地,溅起无数。
有落叶飘在洼地上,很快变得浑浊。
王印面色未变,只是手上笔锋微微一颤。
“虽然不知道你从哪听来了这些流言……”
他不急不缓地说,“你都找错地方了。”
对于他的不承认,蒙面人只是笑了一声。
“左相大人,在下能得知此事自然是有足够的证据。”
“大人不必如此防备,在下是真心实意想要合作。”
三言两语还不足以让王印放下防备,他动作未变,甚至还翻了一页书。
“如果想要合作,你完全可以去找右相。不论从任何角度来看,右相都比本相势力更大。”
蒙面人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声爽朗,透过层层雨幕都能听到清晰的愉悦。
“右相大人确实也很有势力,但有一点他是完全比不上左相大人您的。”
“作为南平皇室后人,左相大人您是名正言顺的皇族。
“右相大人再怎么说也只是一名大臣,哪怕他生在江陵崔氏……
“但若是这个皇位一定要确定一个人选的话,不论怎么看都是大人您更有可能吧?”
见王印还不说话,似是为了主动让他放心,蒙面人又继续说了下去。
“实不相瞒,在下并非梁国人,只是听说如此梁国动向所以才一路找上门来。”
“如果左相大人不嫌弃的话,可否与在下一同合作?就算要拒绝,也希望左相大人先听听在下能开出的筹码。”
“哗啦啦——”
雨越发大了。
“你准备怎么做?”
在沉默了片刻后,王印开口了。
“在说出在下的筹码之前,在下有一事相求。”
蒙面人却突然不急了,反而抛出了一个问题。
或许是担心王印心生反感,蒙面人很快就接着说下。
“若是南平皇室事情有诈,左相大人还会如此坚决地想要篡位吗?”
“轰隆隆——”
天际隐约有雷声传来,王印眼神闪了闪,不明白蒙面人这个时候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如果你是来挑拨离间的,那么现在就可以走了。”
他语气越发冷淡,“去告诉崔来明,本相还不至于上如此低级的当。”
“左相大人这就实在是冤枉在下了。”
蒙面人摇头,语气听上去很是苦恼,“大人不想听,在下不说就是。”
话音末了,蒙面人话锋一转。
“我们会在梁国与北夏的边境制造冲突,以陛下的性格,她绝对会带兵去平息。
“当然,冲突位置会处在与靖嘉关完全相反的地方。
“如今西越与姜国正对梁国虎视眈眈,燕大将军自然不可能远离边疆,更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带上足够的人马前往绕整个梁国一半形成的边境支援。
“如今朝堂暗潮涌动,陛下想要带兵估计很难募集到足够的人手。
“如此一来,等她带兵到了边境,我们准备好的人就会一拥而上,将她抓住。”
说到最后,蒙面人的声音隐隐有些上扬。
“从头至尾都只是边境纠纷,别人只会觉得是敌国战争,绝对不会想到左相大人您身上的。”
王印握着笔的手猛地收紧,虽然他的视线还落在书页上,但已经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看起来没什么需要本相做的。”他有些干涩地开口。
“怎么没有呢?”
蒙面人摇了摇头,又有不少雨水滴落。
“陛下要前往边境平息的时候就需要左相大人您出手了,虽然京城舆论控制的很不错,但真心为国的人依旧不少。
“如果陛下将此事宣扬出去,说不定真有许多士兵拖家带口也要跟随陛下一起上战场呢。”
意识到了什么,王印终于放下了笔,猛地看向站在门槛外的蒙面人。
“大人应该也明白了吧?”蒙面人说,“在下想与大人合作的地方就在于此。”
“在下希望大人能想办法让消息不透露出去,并且尽量阻拦陛下征兵,让陛下能带的人越少越好。”
说到最后,蒙面人微微行礼,看上去十分恭敬。
“怎么样?对大人来说应该不算困难吧?”
确实一点也不困难。
王印抿唇,下颚紧绷,极其不愿意面对这一点。
京城的舆论已经越发剧烈了,这个时候不管李弘景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再听。
此时正是最狂热的时刻。
等边境冲突开始,他只要再顺势散布一些“这是为了转移矛盾”“其实没有什么冲突”的言论,就能轻松达到这点。
“左相大人?”
长久得不到回应,蒙面人叫了他一声。
他突然看向窗外,不过雨水连绵,以至于什么都没有看见。
“本相同意了。”他缓缓开口。
“在下就知道左相大人一定会答应。”蒙面人抬起头。
这个时候王印才注意到,蒙面人的眉眼生得极好,哪怕蒙着下颚都能看出其一定是个极其隽秀的人。
“既然如此,就希望我们合作愉快了。”
在蒙面人转身的那刻,王印好像隐隐在他的右眼角下看到了一点泪痣。
“你们抓到李弘景后,会怎么处理她?”
在蒙面人即将踏出左相府的那刻,王印终是忍不住,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蒙面人的脚步丝毫未停,一步跨出门槛,消失在了门外。
只有雨中传来一声模糊的轻笑。
“那就不是阁下需要在意的事情了。”
★
近来京城越发不太平。
山雨欲来风满楼,不同以往的是,这次要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剧烈且平静,让人心底发毛。
南平皇室的流言传了一阵好像就销声匿迹了,关于南平的故事大家听听也就过了。
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少数人从间隙能窥视到事态变得越发失衡,好似风暴在到来前之前将风卷走。
于是窒息的安静,令人本能感到烦躁。
公冶文远就是其中之一。
最近这些日子,她明显能预感到有大事将要爆发,为此同时开始调查王印和崔来明。
一旦确定王印是南平后人,很多事情调查起来就方便许多。
她很快找到关于王家的种种痕迹,甚至一路调查到了最开始的南平皇室头上。
可这些都没用。
这是阳谋,几乎摆在明面上。
公冶文远自信她能在任何情况下力挽狂澜,不论是多么险峻的战场她都能想出应对之法,不说获胜、至少也可以全身而退。
当即她就离开太学院,入宫找上了李弘景。
“文远!我正准备找你呢!”
几乎是在她刚进宫的那刻,李弘景就很惊喜地走了过来,不住地拍她的肩膀,一副欣慰的模样。
“听说你在国子监拿下了榜一,祭酒这几日上朝的时候,那脸色……”
李弘景啧啧感叹,“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那种脸色呢。”
李弘景又说了许多最近听说的许多关于国子监以及她的事情,在滔滔不绝说了许久后,李弘景才后知后觉发现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文远……?”李弘景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她凝视着李弘景,突然跪了下来。
此举惊得李弘景差点跳了起来,连忙上前想要将她扶起,但她就是不起。
“陛下!”她十分严肃地说,“现在形势已经非常糟糕了!”
“如果我的判断没有出错的话,王印下一步就将是杀招!到时候陛下绝对会有危险!”
“陛下,现在只有两个办法。要么立刻将南平皇室的事情揭露出来,将王家满门抄斩;要么就与我一起离开,不能再在京城待下去了!”
最近这段时日,她一直在高度关注王印接触的人与行动。
不过王印此人总是深居简出,王家更是如铁桶一般,毫无痕迹。
但看不到没关系,她根据王印明面上的行程来分析。
王印最近一直住在左相府,看来王印本人实际上和王家那群人的关系并不亲近;
除了上朝以外,王印很少和其他大臣接触,那么他的计划最起码和大多数官员没什么关系;
除了流言外,王印几乎快没有动作了,但太学院的流言并没有逐渐平息,还在持续,也就是说推手没有停。
综上所述,公冶文远认为王印在找合适的下手时机,但是一直没有找到。
直到这几日,所有动静全都停了。
在意识到这点后,她立刻得出结论——
王印找到下手的时机了!这个日子很可能近在咫尺!
在听到她这番话后,李弘景原本慌张的表情变得平静下来。
在停顿了片刻后,李弘景见她确实是不起,于是便也蹲了下来。
“文远。”李弘景说,“你觉得我邀你到梁国,是为了什么?”
“为了辅佐陛下。”她回答。
李弘景却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救你。”李弘景语气平静。
“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毕竟人们都说公冶文远是七国第一谋士,我想如果有这样人帮我,一定能将梁国治理的更好。
“但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她的心前所未有的慌张起来,一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慌充斥了她每个神经。
焦急地抬头,就见李弘景对她露出了笑容。
“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梁国的侍中,也不再是太学院里的林氏。”
李弘景从袖中掏出一卷看上去早已写好的诏书。
“公冶文远,你自由了。”
说完,李弘景将诏书放在她手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
她跪在原地,愣怔地看着手上诏书许久,直至李弘景的背影即将要消失的那刻才猛然回过神来。
她起身就想要追上去,却刚迈出一步就停了下来。
追上去后她又要说什么?说她还愿意继续当这个侍中、继续辅佐李弘景吗?
紧紧捏着诏书,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直至周围其他大臣路过,对着她指指点点,她都依旧没有动。
一直到日落西山,身体麻木到快毫无知觉,她才用力捏紧了诏书,心情沉重地转身离开。
回到在京城的家中后,公冶文远又是一阵恍惚。
这里还是李弘景特意为她选的住宅,她还记得李弘景皱着眉头精挑细选好不容易才选定住址的模样。
平常穷到出门零食都只吃一个的李弘景,硬是拿出了攒的所有钱来帮她选住宅,让她哭笑不得。
她早已经不是林三娘。她可是公冶文远。
公冶文远怎么会缺这点钱呢?
在院中站了许久,她才想到将手上诏书打开。
打开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不只有一份圣旨,在圣旨里还卷着一封信。
她拆开,发现是一封推举她前往天都学府的荐书。
天都学府。
这个名字她可太熟悉了。
有言称“天下学子尽出天都”,在皇室设立国子监之前,天都学府就更早地存在。
不分国家不分身份,只要有学识便来者不拒。可以说这是全天下学子都梦寐以求的去处。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林三娘的时候就曾经听说过这个地方。
她想起曾经闲聊时无意中提起过她小时候的梦想,却没想到李弘景真的记住并想办法拿到了一张荐书。
上面没有任何名字,也就意味着李弘景并没有透露出她的身份分毫。
“啪嗒”
纸张上滴落一点水珠,很快就洇开。
她慌忙地将荐书收入袖中,不想这封荐书有所损坏。
在她将荐书收起来的那刻,天际白光一闪,待她抬头那刻,隐隐听到了雷声。
要下雨了吗?
正在她抬头看天象时,一只鸿雁落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她上前从鸿雁身上抽出一封信,在看到的那刻立刻变了脸色。
与此同时,从边境来的加急信十万火急地送到了皇宫。
宫中所有大臣与下人都看着那名士兵风风火火一路跑向书房,许是因为太过着急,士兵被门槛绊倒在地。
摔倒的那刻,他第一反应就是高高举起手上信件,大喊一声。
“黄碛城外,有大军集结,对边境发动进攻!”
“咔嚓——”
“轰隆隆——”
几乎是在士兵话音落下的那刻,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阴沉天幕被猛烈撕开,整个皇城一片煞白。
沉闷雷声如战场千斤巨石,在每个人耳膜上滚动。
少顷,雨下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