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景本来想回去再睡个回笼觉的,但一来一回,等真的躺在床上的时候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翻来覆去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坐起。
“陛下,不再睡一会吗?”
碧桃进屋的时候看到她重新坐起,将粥放在桌上,很是关切地问,“需不需要奴婢给陛下点安神香?”
“这些东西对我都没用……”
她如此说着,揉了揉太阳穴,下意识地开口就想叫唐湛的名字,却在开口的那刻突然反应过来。
早在七国会晤快结束的时候,她就让唐湛去调查南平皇室的事情了。
南平已经被灭了这么长时间,遗留下的东西很少,她费了很大劲才搞到一个地名。
那个地方实在是太偏,就算在江湖上也人迹罕至。
唐湛此去快则一月多则几月,估计她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唐湛了。
自从捡到唐湛后,好像还是第一次分开这么长时间呢。
重新将外套穿上,院子静悄悄的。
唐湛去江湖上寻找遗址、公冶文远重回太学院、燕昀霁也回到了边疆。
感觉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在李弘景站在门口看着初升朝阳铺满整个天际的时候,整个京城已经逐渐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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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王府的王印十分平静,如所有时候那般,只是告诉家主有事要说。
看他如此波澜不惊家主还以为只是普通小事,等到将南平皇室那群人都聚集在一起后,他捧起茶杯,徐徐吹了吹气,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
然后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
“今日早朝,崔来明上奏说京城有南平皇室藏宝图的流言。陛下已经准许他调查了。”
在所有人都愣住反应过来之前,他放下茶杯。
“告诉我,流言的事情有没有人参与?”
他问话很慢,但比任何时候都更有压迫,在座众人互相对视,所见皆是满目茫然。
“前些日子倒是在广闾坊有听到些只言片语,但并未传开,也没怎么引起注意。”
舅舅先开口了,“现在时机还未成熟,虽然李弘景已经声名狼藉,但手上还有兵权,我们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传这种流言?”
说到最后舅舅不急不缓地捋胡须,他眼睛笑得眯起一条缝,面色和蔼,就像是关心晚辈的长辈那样慢悠悠地说。
“王印啊,舅舅知道你很在意这件事,但也不能毫无长幼尊卑,这样怀疑到自家人头上,实在是于礼不合。”
王印抿唇,少顷,他微微弯腰,很是谦逊地道歉。
“是晚辈失言了。”
舅舅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起身走到王印的身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王印的肩膀。
“不过崔来明这样行动,估计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他语气温和,甚至还带点遗憾。
“但你是南平皇室后人,崔来明不过是个士族子弟,就算造反也名不正言不顺。他是绝对对付不了你的。”
“王印,虽然很危险,但这也是我们的机会。你可要好好做,千万不要……让我们失望。”
肩上的手收走,在舅舅离开后剩下的人也一个接着一个走出房门,只留下王印一人坐在那里。
他坐了许久,直到再无一人时,才很是用力地拍了拍肩膀。
“突然听到这种事,妾也被吓了一跳呢。这广闾坊的小贱蹄子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总喜欢说些有的没的,妾也管不了他们,谁能想到……”
王印再出门时,南平皇室已经出现在了每一个路人的口中,其传播之迅速简直匪夷所思。
他很清楚这是谁干的,正如对付李弘景那样,每次都是雷厉风行、且毫不留情。
宫羽坐在他的对面,这广闾坊里的花魁比他还着急。
——也是,要是他出了什么问题,宫羽怕是就得不到这么多钱了。
作为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当皇室继承人培养的王印来说,他的生活除了学习以外再无其他需要关心的事情,对于女人更是从未有接触。
拍下宫羽纯属是场意外,在《生查子·明月夜》传遍京城的那刻,看到内容的他就发现这首诗竟然好像在讲南平皇室遗落后人的故事。
为了避免出岔子,他便想办法将宫羽买了下来。
等买下宫羽后他才得知,原来宫羽之所以会得知都是因为南平皇室那群人,有好些个都喜欢天天往广闾坊跑。
喝醉后就总说些有的没的,宫羽就是如此得知的。
在意识到这点后,简直惊出他一身冷汗。
不幸中的万幸,那群南平皇室对普通女人还看不上眼,找的基本上都是出名的花魁。
这些花魁要么已经被买走,要么早就死了,也就只剩下宫羽一个还在广闾坊。
宫羽得知了如此秘密,自知要是说出口肯定会招来杀身之祸,思来想去后她作了首诗。
“所有人都在念着我的诗,却没人知道这背后是个惊天秘密。”
说起这句话时,宫羽目露狂热之色,此刻她再也没了平日的妩媚雅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王印极其反感的欲求。
“王大人,你不觉得这是世间最快乐的事情吗?”
王印讨厌很多人。
这世上几乎每个人眼中都充满了欲望,通身都是世俗的铜臭。
每每接触到这些人,都会打心底让他感到反感。
舅舅是这样的人、宫羽是这样的人、南平皇室那群都是这样的人。
只有……
他突然感到嗓子有些干涩,像缺水那样。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打断了宫羽滔滔不绝的抱怨,“我们要开始行动了。”
“大人是准备……”宫羽惊讶地用三根手指捂住唇,她紧张地看向四周,压低了声音。
“现在流言动向还掌握在右相手上,今日还只是有南平皇室藏宝图,明日会传成什么样还不知道呢。”
“你想说什么?”王印微微皱眉,实在是有些受不了宫羽的矫揉造作。
“流言他右相传得,大人自然也是能传得。”
宫羽媚眼如丝,“既然大人打算动手,那不如就借右相这股风,提前开始造势。”
“毕竟不管怎么说,大人都是真正的皇室后人。右相不过一大臣尔,谁会听他的呢?”
其实王印也想过这点,但每当他回想起南平皇室罄竹难书的历史,就完全下不去手。
“南平……”他有些难以启齿,“实在是没什么好造势的。”
闻听此言宫羽轻笑起来,她笑得花枝乱颤,发饰都晃个不停,敲出令人心烦意乱的杂音。
“妾还真是少见大人这么……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呢。”她用手指勾起一律长发,在指尖打转。
“人呀,最是喜欢阴谋,最是喜欢反其道而行之的故事。
“多亏右相的努力,现在人人都对李弘景、对梁国不满呢。
“不满的人,他什么都会信的。就算你现在出来说,当年南平其实一点坏事都没做,都是梁国造谣……
“为了反对当下,他们会信一切。”
王印没有说话,倒不是不赞同宫羽的话,或者说他实在是太赞同了。
但就是赞同,所以他不想开口。
南平皇室……
他还记得第一次翻阅南平皇室记载时的感受,瘟疫、饥荒、徭役、人相食……
不一而足,触目惊心。
南平皇室那些人从来看不到细枝末节的百姓,他们只是怀念那个时候有多么纸醉金迷。
有时他们会对王印说,下着大雪的京城风景美如画,在船上对雪煮茶,简直妙不可言。
但王印总会想到,他们行走过的泥泞里都是侍从铺上的牛皮;
在那个寒冷的深冬,无数冻饿而死的尸体倒在路旁;
在他们吟诗作画时,衣着单薄在雪地里为他们跳舞的歌女高烧不起,直到死亡。
“那些历史记载随处可见。”最后王印如此说。
“经历的那一代人早就死完了。”宫羽摇了摇头,唇角上扬,笑容危险而迷人。
“古来圣贤皆死尽,惟有饮者留其名。”
王印端坐许久,直至夜深才起身告辞。
其实他不早就确定了吗?
只不过他需要再有人来赞同他,才能继续做下去。
在他离开广闾坊的三天天后,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京城书院书架上不知不觉多了一本新的话本。
李弘景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八天,匆匆从太学院赶回的公冶文远见她的第一面连招呼都没来及的打,只说了一句。
“王印开始造势了。”公冶文远说。
“整个国子监不少学生私下已经开始传阅各种有关南平的话本。”
刚刚才下了早朝的李弘景大脑还有些懵,听到这话的第一时间她甚至没反应过来。
等她意识到公冶文远这话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几乎要跳起来。
“王印背刺我!”她怒火中烧。
“他竟然在完全没有和我提及终止合作的情况下就做出这种事!”
王印从不撒谎,在断崖之后李弘景就发现了这点。
说来也神奇,作为一个从出生开始就准备造反的反贼,王印却从来没有说过谎。
他答应的事情真的都做到了,这也让李弘景对他没有像崔来明那样强烈的防备。
——结果在这关键时刻,十几天前还在和她说希望合作一起阻止流言的王印,在她以为合作还在生效的当下开始做其他手脚了!
见李弘景如此生气,公冶文远本来想安慰一下她,却发现在第一句话后李弘景却立刻收敛的情绪,眼神平静的可怕。
“无药可救的东西。”李弘景说,“他以为南平是什么好东西吗?还是说他真的以为自己能安安稳稳坐上这个皇位?”
“怎么想都不可能。”公冶文远摇头,“王印就像被南平操控的傀儡,就算能成功登基,朝政也不会是他说了算。”
说到这里李弘景笑了起来,很是嘲讽。
“王印一直在架空我,等他上位后,他又要被人架空。”
李弘景眼神阴沉下来,早朝刚下此刻天还未大亮,室内点着烛火,公冶文远看过去的时候,就看到李弘景眸中跳动着危险的火光——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李弘景,一时间感到有些陌生。
“不过这皇位,还轮不到他来坐。”
在话本出现后,国子监的监生们最先接触到这些东西。
他们正是有时间精力以及热血上头的年纪,一时间竞相传阅。
甚至在课堂上抄写,重新抄出了数份新的来。
这些监生将内容告诉朋友,他们的朋友在各大青楼赌场大肆讨论,直至最后满城风雨。
“南平其实挺好的,当初根本就没有什么饥荒,都是梁国为了造反找的借口而已。”
“南平时期不知道出了多少诗人,现在都没几个了……”
“虽然南平皇室末期物质条件比较差,但那个时候人眼里有光。”
如此种种言论如同一把火迅速从民间烧到朝堂,直至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终于在有孩童唱着的歌谣都有在嘲讽梁国皇室来位不正时,王印意识到离动手的时间不远了。
在流言传遍全京城后,第一个找上门来的就是崔来明。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互相试探一番后都没能占据上风。
反正都是想造反的人,就看谁下手更快了。
崔来明不可能坐以待毙,但到目前为止除了找上门这一次以外,好像并没有其他的动作。
王印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他只知道崔来明此人阴险狡诈而且下手极狠。
未避免节外生枝,他只是静等流言继续传播,迟迟没有找到那个最好的下手时间。
“哗啦啦——”
九月初十,霜降这天下了一整日的雨。
许是冬季快到了,最近的天色都阴沉沉的。
因为不想天天与南平皇室那些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王印回了左相府。
左相府因甚少居住,连下人都未曾找,整个府上只他一人。
虽自己动手有些麻烦,但很是清静。
此刻他一人坐在窗边自斟自饮,思索着下一步的举措。
“啪嗒”
正在他喝着茶时不时在纸上做标注的时,屋外传来一阵声响,他循声望去,却见一戴着斗笠的人站在门外。
那人微微一扶斗笠,雨水顿时淅淅沥沥滑落在地。
“左相大人。”
隔着一层雨幕,一个他从未听过的低沉悦耳的声音传来。
“可愿与在下共同商讨,南平皇室的复国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