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修坐在一旁看着元生,见他低垂着眉眼一脸乖巧,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欢,便忍不住好奇起他的事来,问他何时入的府,之前都做了些什么,在这里习不习惯,又问是谁教他习字的。
元生一一作答,最后低声道:“习字是父亲教的。”说着想起父母对他殷殷教导时的模样,忍不住面露怅然。
陆子修虽然不清楚他父母究竟如何了,但他既然被卖到府中,想来是不大好的,又怕他伤心,便没有多问,轻声安慰道:“你别难过了,以后我教你读书习字可好?”
元生猛地抬头,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他,面露纠结地抿了抿唇,又连连摇头:“这不合规矩,要挨骂的。”说着心里有些慌,忙垂眼继续磨墨。
陆子修见砚台里的墨都快溢出来了,心里觉得好笑,忙按着他的手不让他动:“你怕什么,不说出去不就好了?”
元生似乎没听到他说什么,只瞪着眼看砚台,急得都快哭了:“二公子,小的手拙……”
“不碍事。”陆子修将他指间的墨锭接过来放在一旁,也不知怎么了,握着他的手竟不想松开,看着他笑道,“今后你就跟在我身边,我学什么,你也学什么,我偷偷教你就是了。”
元生不知所措地低着头,想拒绝,又舍不得开口,想接受,更是没有那个胆子。
陆子修只觉得他这副犹犹豫豫的模样也惹人喜爱得紧,忍不住取出一本书来:“你念给我听听,看你识了多少字。”
元生一脸茫然地接过去,定了定神,翻开书磕磕绊绊地念起来,念了几页竟然有半数都是认得的,这让陆子修诧异之余又有些惊喜,他如同捡到宝一般,又将笔塞到他手中:“再写几个字我瞧瞧。”
元生紧张得手心出汗,他虽不清楚书童究竟应该做些什么,但知道绝不应该拿着二公子的笔写字,他心里感激二公子的温和,可又对这样的温和有些惶恐,一抬眼对上对方殷切的目光,脑中嗡一声,似乎什么都不会想了,下意识便蘸墨写起来。
陆子修见他笔锋起转间缺少章法,但写出来的字却颇为端正,更加觉得他是一块值得雕琢的璞玉,忍不住便挪到他身后,执起他的手温声教起来。
元生吓得手一抖,转头怯怯地看着他:“二公子……”
陆子修目光正落在纸上,闻言抬眼朝他看过来,二人靠得极近,对方清浅的气息迎面而来,陆子修看着他茫然又带怯的漆黑双眸,莫名觉得心尖上有些发痒,似有一只爪子在挠,挠得他屏住呼吸怔怔发呆。
此时他还是个少年,对忽然而来的心悸有些不明所以,只知道这个书童一定要常带在身边。
陆子修说到做到,自此每日都要他在旁伺候,却并不让他做太多事,反倒一有闲暇就兴致勃勃地教他读书写字,见他天资聪颖、领悟极快,更是恨不得琴棋书画样样传授与他,而元生果然不负他所望,教什么便会什么。
元生觉得,自父母离世后,二公子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这也是他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即便私底下还是会受到其他人的嫉恨捉弄,也丝毫不影响他眼底逐渐明媚的光彩。
元生私下面对陆子修时再没有最初的拘谨,甚至有时会露出清浅羞怯的笑容,眉眼弯弯,细白的牙若隐若现,看得陆子修心尖颤栗。
元生在陆子修身边一待便待了数年,有时夜里都会梦到他俊逸的面孔、温润的双眸,醒来后翻过身侧躺着,睁大双眼在黑暗里出神半晌,揉了揉饿得咕咕叫的肚子,过了很久才再次沉沉睡去。
近日来,他时不时就要饿肚子,因为每回等到他去用饭时,基本都剩不下多少了,他知道是有人嫉恨他,只好将陆子修赏的糕点留下来,等夜里饿了再吃,只是没想到不久后糕点又不翼而飞,他不得不再次挨饿。
元生一向能忍,本想忍忍就过去了,可连着几天夜里饿得睡不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将此事告知了管事。
管事原本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口中的规矩仅仅是家仆要对家主守规矩,而家仆之间的小小纷争在他看来实属平常,不过想着元生很受陆子修的看重,还是为他去调查了一番,最后却在那些人的互相推诿中不了了之。
自此后,元生只能将委屈吞进肚子里,他从没想过要告诉陆子修,陆子修对他足够好,他不希望拿这些琐事去扰他。
元生的一味忍让,使得别人对他的所作所为变本加厉,他会一边磨墨一边偷看陆子修沉浸在书中时低垂的眉眼,看着看着便觉得,什么委屈他都能承受。
正在此时,府中的管事突然求见,元生连忙起身挪到陆子修的身后。
陆子修诧异道:“何事?”
管事朝元生看了一眼,从怀中掏出一方精致的砚台,恭敬道:“回二公子,有人在元生的榻上看到这个……”
陆子修一看,面露笑容,转头问元生:“你何时拿回去的?”
元生一脸茫然地摇了摇。
陆子修笑容微微一顿,沉吟片刻,对管事道:“究竟何事?你直说吧。”
“是!这砚台是二公子书房里的,如今却被元生藏在自己的住处……”管事朝元生瞥了一眼,那眼神中透着几分惋惜,“按照府里的规矩,元生应该被逐出去,不过他毕竟伺候了二公子整整六年,这还是头一回偷窃,老奴便来问问二公子的意思,究竟该如何处置?”
元生听得面色发白,愣愣地看着他手中的砚台,不知所措。
那砚台原本就是陆子修送他的,不过他要用也只能在这书房内,因此从未拿走过,昨天还在架子上的,今天突然就被人从自己的住处翻了出来,这次又是谁动的手脚?
陆子修听完管事的话,面色阴沉下来,正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随即便见陆温走了进来。
陆温皱了皱眉:“你方才说什么?谁偷窃?元生?”
元生被他目光一刺,吓得全身僵直,虽然并非自己的错,还是下意识垂下头去。
陆子修微微侧身,抓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以示安抚,又回头看向管事,冷冷道:“这砚台原本就是我送给元生的,只是一直放在书房里。”
陆温诧异地朝元生看过去,不经意间看到他们交握的手,心里咯噔一下,面色顿时难看起来,板着脸斥道:“你要包庇元生也不能胡说八道,他一个书童用得上这么好的砚?”
“的确是我送给他的。”陆子修面色也不大好看,又对管事道,“这是谁找到的?你去查清楚,是不是他偷的,如果不是,那究竟谁进过我的书房?此时与元生毫无关系,但查出来的人必须严惩!陆府容不得这样兴风作浪的小人!”
管事没想到此事会恰巧被陆温撞到,他只好向看向陆温,希望家主做个决定。
陆温点点头:“你去查吧。”待他走后,又将元生屏退,目光沉沉地看向陆子修,“你说句实话,是不是元生偷的?”
“不是。”陆子修答得笃定。
大晋男风盛行,陆温早就知道他对元生十分看重,再加上方才看到的一幕,心中不得不多想:“一个家仆而已,你包庇他做什么?”
陆子修无奈地叹息一声:“并非包庇,他当真没有偷窃,这六年来他循规蹈矩,父亲也是看在眼里的。”
“当真是你送他的?”
“是。”
“你……”陆温顿了顿,怒火渐起,“一个书童而已,你送他砚台他会用么?胡闹!”
陆子修不想再生事端,便没有多加解释,只是等陆温离开后却陷入了沉思。
他对元生的心意十分明确,恨不得将最好的送给他,却又担心他太过招摇惹人侧目,因此刻意收敛不少,没想到还是出了这样的事。元生性子软弱,他会不会还受到其他的委屈?
陆子修越想越心慌,看到元生走进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元生,不必担心。”
元生看着他温润的眼,连忙点头。
陆子修笑了笑:“元生,我替你除掉奴籍吧。”
元生一愣,这原本是他年幼时最期盼的事,可此时听来却有种莫名的心慌,不由愕然道:“除……奴籍?二公子可是要赶我出府?”
“并非赶你出府,只是希望借此恢复你良民的身份,如此别人也不敢再随意欺负你了。”
元生连连摇头:“我不需要民籍,我想一直伺候二公子。”
陆子修面露微笑:“你打算做书童做到何时呢?”
“我……”元生忽然意识到,此事并非自己说了算,顿时哑然,怯怯地看着他,“二公子不要我做书童了?”
“不要。”
陆子修回答得斩钉截铁,元生顿时全身发凉,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眼圈逐渐泛起赤色,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陆子修见他被吓到了,顿时后悔不迭,忙将他双手一起握住:“你别瞎想,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不再低人一等,你还可以待在我身边。”
“我……”元生乌黑的眸子瞬间湿润,直直盯着他,哽咽道,“我不要!我只要能继续做二公子的书童就好了。”
陆子修见不得他伤心,心疼不已,忙将他搂住,低声安慰道:“别哭别哭,是我说错了,你还是我的书童,做到你不愿再做为止。”
元生的伤心倏地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心口杂乱无章的跳动,他不知自己怎么了,耳中听着陆子修低沉温和的嗓音,周身萦绕着陆子修身上清浅的气息,一时竟觉得头晕目眩。
陆子修在他耳边温声道:“此事随你心意,可好?”
元生面色怔怔,一点火星忽然从耳根燃起,瞬间烘上脸颊,也不知对他的话听进去多少,口中无意识地喃喃道:“二公子……”
“嗯?”陆子修听他声音有异,忙拉开距离看他,这一看顿时看傻了眼,忍不住抬起手,指尖轻触他又红又烫的面颊,心神微动,轻声道:“元生,你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