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生第一次见到陆子修时才八岁。
他穿着一身破旧衣裳,将脸面洗净,唇红齿白地站在陆府管事面前,在对方审视的目光中战战兢兢地揪了揪短衫的下摆,只怯怯地左右看了两眼,不敢多加打探。
他生来性子沉静,只是原本并不这么胆小,可自从一年多前父母被胡人杀了之后,他就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有时东躲西藏,有时碰上流民又受尽欺负,甚至后来被牙人绑过去四处辗转,每次想要偷偷溜走,都会被抓回去打骂一顿。时间久了,他就变得胆小谨慎,也不再想着逃了,只希望能卖到好人家,过几年安稳日子。
管事见他乖巧,还算满意,便将他买了下来,领着他进了后院,边走边道:“你对这里还不熟悉,年纪又小,做不了重活儿,暂时就去库房擦洗器物吧。我是瞧你懂事才给你安排了这么个轻省活计,你可别笨手笨脚将东西摔了。”
元生自然是他说什么便应什么,并牢牢记在脑中,同时全神贯注着,试图将走过的曲曲折折的道路记住。之前牙人就告诫过他,门第越高,规矩越多,在大户人家为仆须得处处小心,不要去不该去的地方,万一冲撞了贵人,轻的受些惩罚,重的则会被赶出府去。
他看管事态度态度温和,对陆府很有好感,自然不想被赶出府继续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之后他便安顿下来,虽然偶尔会被其他下人欺负,可并不严重,至少他有衣穿有饭吃,已经十分满足。
不久后的一天,他正在库房洒扫,忽然被叫去了厨房帮忙,带他过去的是一个处得还算不错的下人,比他大三四岁,懂的也多些,拉着他便走边说道:“今日府里来了贵客,厨房那些人手忙不过来,管事让我将你叫过去,必定是瞧你平时做事细心,对你十分满意。一会儿你可要用心一些,做得好说不定会被留下来,库房是什么地方,整日看不到几个活人,在那里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元生想说自己并不期待出头的那一日,他如今安安分分地挣口饭吃,也没有多少人来打扰,自在清闲的日子差不到哪里去,不过看对方兴致勃勃的模样,又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厨房里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元生一会儿被指使着去择菜,一会儿被指使着去洗碗,也是脚下生风,之后汗都没来得及擦一下就被人一把抓住,接着便有一只托盘塞到自己手中:“端好了!元庆肚子疼,你代他上菜,快去!跟着前面的人,别多话别乱瞧,上完菜就赶紧回来!”
“是。”元生小心翼翼地接过。
虽然紧张了一路,不过到底顺顺趟趟将菜送了过去,退出前厅时暗暗松了口气,正准备赶回厨房,却在转身时与一人迎头撞上。
来人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眉目俊秀,衣着华贵,也不知是不是撞懵了,正直直盯着自己看,目光中并无责备,反倒有几分好奇。可元生还是吓了一大跳,猜测他不是陆府的公子,便是贵客家的公子,总之身份与自己云泥之别,是冲撞不得的。
他连忙躬身行礼致歉,想到自己或许会受到责罚,后背渗出冷汗。
“不碍事,此事不怪你,是我走得急了。”少年将他拉起来,又打量他一眼,见他生得眉目如画,很是讨喜,忍不住笑起来,“你叫什么?”
“元生。”
“我叫陆子修。”
元生愣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手足无措地想要再次行礼。
陆子修连忙将他拽住:“好了,不用那么多规矩,我不喜欢。”
元生定了定神,听他语气温和,自己也忍不住放松了些,连忙道:“多谢二公子。”
陆子修没有再多说些什么,见他手里拿着一只托盘,便松手让他离开。
元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甚至陆子修过后一段时日也未曾想起来。
不久后,元生当真被调去了厨房,虽然比不上前院伺候的,可在许多人眼里,已是值得嫉妒了,更何况他才刚来没多久。元生以前的日子简单,对人心的复杂并不如何了解,只是觉得碰到不顺心的事情越来越多,似乎日子反倒没有以前好过了。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元生正在冷水中洗碗,又被管事叫了去。
管事见他一直懂规矩,便从没有对他疾言厉色过,这次更是添了几分温和:“随我去前院。”
元生并不知道是什么事,去了才知道竟是二公子要挑一个书童,他与另外几个*岁的孩子站在一处,看到架子上满满的书籍,忙垂下眉眼掩住心底的怅然。他一直记得,父母曾说过要送他去私塾念书,可没多久就遭遇了胡人的游骑,他也再不敢由此奢望。
陆子修只朝他们打量了几眼,似乎并未多想,很快便挑中了元生。
其余几人很快被带下去,元生抬眼时不经意间看到他们临走前眼底流露出的嫉恨,愣了一瞬,似乎有些明白自己这些时日处境艰难的原因,一时情绪有些低落,沉默地咬了咬唇,再次垂下眼睫。
管事临走时对他耳提面命:“之前那书童手脚不干净,被打出去了,我瞧你是个老实的,才愿意带你过来。今后在书房伺候,更是要懂规矩,明白吗?”
“明白。”元生老老实实点头。
管事一走,陆子修立刻走过来,拉着他的手将他带至书案前,笑道:“其实我原本就想直接叫你过来的,不过这么做不合规矩,怕你遭人嫉恨,我只好叫管事带几个来给我挑。”
元生盯着被他拉住的手,莫名有些紧张,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又被他的话勾起了疑惑:他怎么知道管事一定会叫我过来呢?
陆子修朝他看了一眼,噗嗤笑起来:“这次要是你没来,我可以说挑不中,没有一个满意的。”
元生忘了自己的紧张,诧异道:“二公子怎么知道小的在想什么?”
“你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元生一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面上微微发起烫来。
陆子修松开他的手:“会磨墨吗?”
元生点点头:“会一些。”
“以前写过字?”
“写过一些。”
“那正好,你来给我磨墨吧。”
元生忙上前一步,在案前规规矩矩跪坐下来,往砚台里倒了些水,执起墨锭轻轻研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