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二日,历经舟车劳顿,盛京终于迎回了高阳公主归来的消息。
一大早,有人已经等在了十里坡,青色的披风被吹拂起,孱弱的身姿静立如竹,表情平淡冲和。
百里思青在津门关的时候念了慕子衿好几次,也曾想过再见也许情绪会波澜起伏,可当她真正远远看到慕子衿的身影时,内心千回百转之后反倒有的只是平静。
韩元认出了驸马,等到离慕子衿近了,作了手势让众人停下,
慕子衿站在路上,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他的妻下马,嘴角扯开的淡笑渐渐凝固在秋风中,只剩一颗心茫茫然无着落。
得知他的妻今日便能归京,他特意换了清爽的装束,半夜就持了腰牌出了城门,想着他的妻第一眼见到的人是他,也许会为他的用心所感动,给他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或亲吻。
人是见到了,可他等了很久也不见他的妻有动静,渐渐的,从最初的期待变为失望,又从失望变为了忐忑。
他确信自己的装容一丝不苟,按理说完全不会惹他的妻怀疑,但他的妻的无反应让他的自信消磨了些许,情不自禁地猜想她是否在边关历经了一遭,从而练就了一双看穿人的眼力。
怎么会不感动呢?九月寒凉的夜让百里思青一个体质自认良好的正常人都受不了,更可况她的夫君。
从城内赶到十里坡,起码要半日的时间,一大早能出现在她的视线内,想必月黑的时候便已出发,赶了一宿的路,难为她的夫君还能撑着单薄的身体等在路上。
百里思青勒着马与他对视着,冰冷的铠甲披在身上丝毫感觉不出重量。她望着一双眸子里满是纠结的慕子衿,未出嫁前,那段我行我素的岁月好似在心里已经悄悄远去了。
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地在乎她,让她感觉到自己存在的分量和价值。父皇表哥和皇叔对她的好,是因为他们之间始终存在着血缘关系,可慕子衿不一样,他以陌生的姿态融入进她的生活里,从成亲以来,就一直默默地将她放在第一位。
生病了会想着她,受伤了也会想着她,怕她渴了累了饭菜不合口味,做什么都会以她为先,会彻夜苦熬只为她雕一枚木簪子,会忍受寒凉只为了做第一个迎她回京的人……从前他在她的心里并未有这般重,可是当她烽火尸骨中饱受困顿,经历背叛和死亡后,才感受到生命的不易,那时只身闯进白暮城的后怕慢慢地化为了安全重逢的庆幸。
庆幸她还活着,庆幸她还能回来,庆幸她还好好地站在这儿,庆幸……她还能见到他。
那些庆幸从她的骨血内翻涌之后,慢慢地平息在五脏六腑内,让她现在只想好好地看看他。
什么都不用做,看着他充满担忧的眼睛,因为她而产生的忐忑的表情,只要平静得看着,她就觉得十分美好。
司空煜偏头看向她平静的双眸,那里头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却让他读到了半点儿也不愿意看到的激动与依恋。
在她成亲的时候,他没有回京,他曾想过,就在津门关熬着吧,熬到慕子衿死了,他再回去,以全新的保护的不可阻挡的姿势重回京城。
他不畏惧任何的流言蜚语,更不畏惧女孩成了寡妇后以继者的方式迎娶她回府,在他心里,少将军夫人永远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叫百里思青。
他知道自己可以等,边关历练出的忍耐力能让他可以一直就这么等下去,哪怕海枯石烂,哪怕四季荒芜。终有一天,他的等待会得到回报。
时间是这么地漫长,女孩不可能永远都孤独地一个人活着,他愿意用余生陪她,陪着她耗下去,无论是在她看破红尘的苍凉时刻,亦或回到当初的天真不谙,他都愿意。
他有这样的坚持和耐心,肩膀扛不动责任的时候,他就放弃大将军的荣耀,只扛起她一个人,做她的轿夫,仆役都可以。
哪怕她曾坚决地拒绝过,他仍怀揣着最美好的幻想,她总有一天会是他的,他是那样地自信,可为什么会让他瞧见这一幕。
明明岿然不动地坐在马上,明明不含毫末情绪,可那双眼睛牢牢地望着她的夫君,除了他,完完全全地看不到别人半分的影子,好似如果有一阵风将他吹走,她会毫不犹豫地随他而去。
他看得出神地,一向笃信的那颗心突然生出了丝丝裂缝,他惶恐地想要缝补,却发现手头上没有针线,抑或能缝补的针线只藏于她的眼睛里,除非她能看到他破裂的心,愿意伸出手来帮他,否则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过是徒然而已。
寒念卿骑着马跟在后头,他的个头没有司空煜高,大半个视线被他遮挡,只能瞧见他克制颤抖的身体,以及前方那片清淡如竹的青衫。
人马寂静,他探了探头,等到一张孱瘦苍白的脸映入到他的眼睛里,黑色的瞳仁忽然微缩了一下,有光射入,里面泻出了一点儿浅浅的微不起眼的金褐色光芒。
他神情古怪地看向韩元,低声问了句:“韩副将,那位就是慕驸马?”
韩元点头,对着足不出城的少年叹息道:“我们目前在十里坡,离京城还有半日的距离,驸马早早等在此处,真是有心了。”
寒念卿没有接话,只是盯着慕子衿的脸看了又看,心里不清楚在想什么。
沉寂太久,在慕子衿几乎以为自己的身份已经被他的妻戳穿时,百里思青才施施然下了马。
赤色的披风随着她下马的动作飘扬,像一团烈火,不可名状地灼烧在司空煜的心中。心脏处的缝隙似被烧烫得更大,怎么填也填不满似的。
银子将马车停在一边,巴巴地瞧着场面,原本半晌不见高阳公主有所动静,想要牵马车来替主子解围,这一下见百里思青下了马,便自发地缩了回去。
慕子衿望着他的妻一步步走到跟前,忐忑不减反增,心里头就如同打鼓,乱个不停。
他也不晓得这种紧张感自何而来,虽说明面上看着和他的妻分别了近三个月,实际他在一个月前就去了白暮城见过她,可那种小别胜新婚的喜悦依然充盈了胸膛,扯着他的嗓子,令他忽然说不出话来。
百里思青在他的面前站定,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在他的眼中,令他以为他的妻正思索着如何与他开口诉说离别之情。
熟料下一刻,百里思青当着所有人的面,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念了很久的主动的吻落在唇畔时,他还未从强烈的震惊中回转过来。
他傻傻地任她抱着,一双手也不知该朝哪里放,六神无主地任她吻着,完全忘记了回应。
不是拆穿他的伪装,质问他的图谋,而是……在吻他?
一瞬间,他想好的应对之策通通随着这一个吻而化为了灰烬,他的心机,他的城府,刻意做出来的想要令她感动的姿态通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夫妻重逢后再正常不过的吻,让九州最桀骜的帝王忽然生出了一种情蔻初开的错觉。
司空煜望着男人欣喜若狂到傻了的神情,双眸倏地一抬,手指缓缓收紧又颓然无力地放开。
倘若他以前还存着侥幸的心理,认为嫁入慕王府不过是百里思青自我放逐的途径,那么此刻他亲眼所见的,如一柄利刀狠狠地割开了他的认为。女孩将那个人真真切切地当成了夫君,她当着千人做出的行为无不透露出她想要与那个人相伴到老的决心。
毫不期待的现实到来的时候,人们往往只想要躲避,可这么大的十里坡,司空煜却找不到半片能藏身的地方。他怔怔地望着他们,以地老天荒的绝望姿势。
百里思青从来没有这样一刻,无比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是年少时期不切实际的冲动,如今她的所作所为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在白暮城被薄野赤杀压在身下的那刻,她就想过回京后要将自己交给慕子衿,虽然她不知道这一次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可她不想将来再有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她会如那时候一样的悔不当初,幸运不是每一次都有,也不是每一次都会降临在她的身上。
她吻得小心而郑重,行为符合了她的本意,可情深意切的吻在慕子衿的心里渐渐却变得极其不正常。
回神之后,他的妻还紧紧地抱着他,双手正放在他受伤的后背上,令他忍不住地回忆起白暮城的那场惊洪暴雨。
如果不是顺着洪水漂入了暮陵江下游,又被江城子发现及时救下。他恐怕此生再难见到他的妻,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他的死亡而浮出水面,发展成他无法掌控的局面。
从前抓不住的时候,他并没有允许自个儿多想,可真当机会放在他的面前,属于帝王的多疑的心思却一股脑地全冒出来了。
他以至于让他怀疑,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的妻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