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爹也讲过很多故事,都是假的,那么这次会不会也是假的呢?
吕宗良脸庞渐渐变得苍白,眼眶呈现出深紫色,显然中毒已深,无药可救。
清晰感受着生命流逝,他却咧嘴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顶,没开口承认,也没开口否认,眼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柔妇人同样在哭泣,只是她死死忍住了那份即将涌出声的哭腔,口中丝丝血迹渗出,流淌而下,丝绸质地的衣服上边沾染上了一抹猩红,她一字一顿,嗓音沙哑道:“你既然知道酒里有毒为什么要喝?”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吕宗良非但没半点畏惧,反而脸上出现一抹轻松神色,好似头顶悬挂多年的利剑终于落下,“我喝了太多酒,好的,坏的,尝一口便知。你的毒药做不到无色无味,第一口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只是活着太过痛苦,不如死了的好,也算是终于赎罪了。”
吕宗良咳嗽两声,大口吐着鲜血,“就是可怜蛟儿以后就要独自一个人了......”
张蛟此刻愤怒与悲伤交织,呆愣愣坐在原位,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愤怒,自己亲生父母都死在吕宗良手中。
悲伤,明明养育自己十数年的父亲,到最后却是最大的仇人。
柔妇人毒入心肺,那壶毒酒,她其实可以不喝,只是和吕宗良一样,因为此事煎熬了太多年,既然活着无甚意思,不如一了百了,给世间留个清静。
她蓦然疯狂尖叫道:“张蛟,杀了他!为你爹娘报仇。”
心神本就不全的张蛟听闻怒喝之后,心中怒火点燃,历经数月习武练拳,几乎下意识站起身,五指握拳,单臂如虬龙,猛然挥出,没有武道拳意,没有武人拳罡,仅凭肉身之力便恍若一道残影,挥拳之际带起凌厉风声,刺人耳膜。
不可否认,张蛟这倾力一拳若是落在实处,就算是武人二境的体魄都得当场爆裂而死。
只是在距离吕宗良面门三寸前,这一拳停了,被张蛟硬生生撤去了所有力道,傻大个儿也因收力时的反噬而面色涨红,气血逆流。
柔妇人再度疯狂,一头青丝如恶鬼舞动,在那场大火中留下的伤痕更是狰狞扭曲,“为什么不打死他!他害死你爹娘,害死镜花台所有人,你的苦难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为什么不打死他!”
此刻脑海一片混乱的张蛟虎目充血,瞪圆了眼睛,轻声呢喃一句,“爹…...”
吕宗良印堂死气弥漫,缓缓点头嗯了一声。
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一颗本就不全的心脏彻底被绝望占据,陷入混沌之中的张蛟再也无法控制身形站立,噗通一声向后倒去,天生神力在这一刻毫无用武之地,他的一双眼眸中浮现出暗淡灰色,神魂早已不知自己,不知他人,不知人间。
泪眼婆娑的柔妇人看到这一幕大笑不止,状若疯魔。
站起身,踉跄着,挣扎着,哭泣着,走出门去。
她快死了,她不想死在张蛟面前,不想死在她痛恨了十数年的男人面前,更不想死在这充满仇恨的店铺之内。
天边小雨淅淅沥沥,就像老天爷摇身一变成了个多愁善感的闺家小娘,见不得人间疾苦,见不得世人悲伤。
柔妇人最终还是倒在了青石板路上,死在了小雨菲菲的阴云天里。
她叫云柔,是个孤儿。
当年卖身葬父,张釉父亲路过时将其带入镜花台,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如果没有人照顾,估计或许早几十年就已经死在了同样的阴云天里。
由于没有唱戏的天赋,云柔成了少爷的贴身侍女,那时候班主和班主夫人很忙,各种各样的事,可以说张釉在三岁到十岁间,都是由云柔一手带大的,她既是长姐又是母亲。只是碍于双方身份,二者都只能将这份亲情埋于心头。
云柔很少去往戏楼那边,故而当年的吕宗良没见过她,云柔却在别院里见过吕宗良。
后来,少爷捡回一个乞儿,云柔负责照顾,没了脸上炭墨的小乞儿很好看,柔柔弱弱,清秀无骨,小乞儿嗓子好能进戏楼成了戏子,能帮少爷赚钱,这一点云柔很是羡慕。
后来,小乞儿成了角儿,大红大紫,想听她唱一曲的人踏破了镜花台的门槛儿。
后来的后来,少爷和小乞儿互相喜欢,云柔也很看好这对新人,在少奶奶怀孕期间,云柔期待着小少爷或者小姐的降临,每天都守在床榻前,想亲眼见证张家血脉的诞生。
那一年的十月初九那天夜里,贾红筲心血来潮,大晚上忽然想吃喝镇西头的酸梅汤,云柔不放心其他下人前去,亲自走了一遭。
大晚上做酸梅汤时间很久,等她提着食盒从西边赶回来,大火已经吞噬了整座镜花台,她毫不犹豫冲进大火之中,呼喊着,哭泣着,找寻少爷踪迹,燃烧火焰的梁木砸下时,刚好毁去她半张面容。大火之中,她似乎看到了一个人抱着什么东西朝外面走去,云柔以为是少爷,便跟了出去。
只是等看清那人是谁之后,云柔站在废墟的另一端, 因疼痛和伤心彻底昏死过去。
整整昏睡了三天,再醒来后,她便搬到了扎纸铺子周围,与吕宗良成了邻居。
最开始的时候,她其实是想告官府,将罪魁祸首绳之以法,由她将小少爷抚养成人。
只是在她醒来后偷偷去过一趟扎纸铺子,亲眼见到吕宗良尽心尽力照顾襁褓孩子的画面。
那时候,吕宗良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满大街求母乳,甚至为了孩子能够有一口吃的,不惜与人下跪磕头。
可能是女子的多愁善感,也可能是优柔寡断,她忽然觉着,小少爷自小没了爹娘,如果往后还是这般,那么他的日子将会更加难熬。
所以这么多年云柔其实一直在犹豫,犹豫多久就看了多久。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吕宗良这么多年来确实是个合格的父亲。
直到那天在赵府门外,遇到了刚返回家乡不久的赵柱。
生者心死,那就在为小少爷医治心疾的同时,拉上吕宗良一起死。
这场雨已经下了两天,终于停了。
在妇人濒死之际,一双靴子停在她的眼前。
有人撑伞而立,为其遮蔽最后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