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柔和温馨的气氛一下子降至冰点,刚刚还一脸慈爱神色的柔妇人骤然面部狰狞起来,缓缓捋起垂落青丝。
一张脸庞,两种模样,一半白皙细腻,一半丑陋如鬼。
“吕总良,你还不打算告诉张蛟真相?”
提及当年事,柔妇人面容因激动而抽搐着,一双眼眸血丝遍布。
吕宗良神色哀伤,深呼吸一口气,“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一定要让孩子来背负吗?”
“他必须知道!”
柔妇人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看向吕宗良的眼神中充满怨恨,仇视,狠毒。太多年了,每每想到当年的那场大火,柔妇人都想将吕宗良扒皮拆骨,生啖其肉。
张蛟在一旁瑟瑟发抖,他在害怕,在畏惧,他不明白为何柔姨上一刻还在温柔如水一块吃饭,下一瞬就是不死不休的架势。还有老爹的话语是什么意思?口中的孩子是自己吗?又需要背负什么呢?
吕宗良神色忽然平静下来,眼睛一眨不眨的与妇人对视,许久之后自嘲一笑,也是时候还债了。
时隔多年,吕宗良终于肯面对当年之事,开始缓缓讲述那段随着焦土一同被埋葬进岁月里的过往。
当年在听闻赵柱带来的贾红筲怀有身孕的消息后,本就被仇恨蒙蔽双眼的他第二次走出街巷。其实那时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报仇,该怎么释放心头之恨。
断了一条腿的他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自己老爹的期望,八字只差一捺的姻缘,镜花台人人羡慕的赚钱差事,多年来积攒下的人缘口碑.....都没了。
在喜欢一事上他觉着自己没有错,哪怕到如今也是这般观想,他只想给自己的一厢情愿一个交代而已,贾红筲从始至终都不知道那一束桂花是他送的,明明只是自己与自己的告别,他张釉为何如此霸道?
怨气一点点积累就变成了仇恨。
但要说因此而杀人,甚至毁了整座镜花台,还搭上数十条人命,吕宗良从未想过,也不敢。
他是地痞,不是那流寇凶匪。
所以,当下定决心让张釉付出代价的吕宗良,在十月初九那天的夜里走了趟镜花台,从后门杂草遮蔽的狗洞进入,特地挑选了间偏僻宅邸,点燃珠帘,在火焰中畅快大笑。
可惜,他没想到很多事情。
比如那天临近十月镜花台大戏开场,所有人都在镜花台内落脚歇息。
比如十月初九刚好是贾红筲临盆的日子,所住屋子刚好距离火焰起始点不算远。
又比如,老天爷似乎看出来的他的怨恨,一场大风席卷而至,风助火势,红霞满天。
再比如,天干物燥,夜幕深沉,负责巡逻的侍从后半夜已经入眠。
没想到的事情林林总总加起来,造就了大火的诞生,一发不可收拾。
当吕宗良发觉不对劲,已经为时已晚,镜花台火龙绵延,人力在其面前渺小且无助。
后来的事情他其实不太记得,脑袋一片空白,隐隐约约之间,有个身材修长,满身火焰的人冲出大火,跌跌撞撞将手中的孩子塞到他手中。
那人最后的的眼神吕宗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该怎么用文字来形容呢?愤怒掺杂滔天恨意,大火面前对吕宗良的哀求与后悔,失去一切的痛苦与悲切,看着吕宗良转身走出大火再无留恋后的慷慨与决然......那人最后与吕宗良背道而驰,一步步走入火龙口中,走向那座化为废墟的床榻,与此生至爱的女子一同燃烧成齑粉。
当吕宗良回过神来时,世上已再无镜花台,怀抱刚刚出生还未睁眼见过爹娘的孩子,襁褓内侧搁置有两个锦绣荷包。
木然跪在废墟边缘,心中愧疚与悔恨再也不受控制,彻底崩溃的他,大哭不止,悲戚欲绝。
然后他先是遇见了个手持画卷的男人,男人他见过,老祠堂的教书先生,姓柳,男人在他身边站立片刻后便转身离开,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再后来他又见到了赵柱,得知小七和王五都在镜花台之内没能逃出来,赵柱让他先离开,回铺子去,就当今夜从未来过镜花台,最好将所有事情一起忘记。
可是这等天大过错又怎是说过去就过去,说忘记就能忘记的呢?
所以,也自那天起,吕宗良就觉着自己该死了。
支撑他走到现在,苟活到现在的,只有当年怀中婴儿,现在的张蛟。
口中低声呢喃道:“班主对我极好,只是当年的我被仇恨蒙蔽,无论初心如何,结果已经摆在面前,天大罪过无可逃避,恩将仇报,此行视为不忠。”
“老爹临死前最希望看到我成婚嫁娶,养儿育女,为吕家传承香火,而我却因一念之思,断送大好姻缘,时至今日,吕家算是绝了后,视为不孝。”
“为了弥补过错,将张蛟养育成人,多年来却无所作为,让孩子白白吃了许多疾苦,唾弃,嘲笑,谩骂随其半生,为父可算不仁。”
“柱哥照顾我多年,为我说媒,在我断腿后红着眼劝说,生活不济还要为我开了这间铺子,哪怕到最后放下大错,柱哥也不惜忍着愧疚为我包庇。而我呢?自觉无颜面对天地,躲在角落里每天用酒麻痹自己。柱哥因为内心煎熬,最终离开家乡远游十数年,小七,王五,都因我而死,作为兄弟,作为朋友,视为不义。”
“像我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确实没有颜面再苟活于世。”
苦涩一笑后,吕宗良转过头看向张蛟。
张蛟此刻早已是泪流满面。
他心窍不通,很多事情都不太明白,但要说他傻也不尽然,不然也不可能记得回家的路,记得老爹的高兴和生气时的神情,记得吴爷爷所教的名字笔画,记得上山时辰,下山吃饭,记得谁对自己好,记得于道观祈福,记得为柔姨添柴火.....
吕宗良的讲述里,有很多言语张蛟确实不太明白。
但他清楚一点,当年的那个孩子就是他自己,那场火是自己喊了十多年的爹爹所为,自己亲生爹娘就是死在他手中。
从来不知道怎样表达心情的张蛟此刻满脸泪水,浑身肌肉颤抖,嗓音哽咽的问着:“爹…你骗我…你在讲故事对吗?”
这一刻的张蛟突然学会了一样东西——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