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河沿着小镇边缘流淌而过,从赵柱家所在的巷弄出了门拐个角,就能见到月光下的清冷河水。
河岸旁边种植有垂绦杨柳,夜风袭袭,千万柳条哗啦作响,于朦胧黑暗中摇曳生姿。
张釉走在前头,双手负后,脚步轻缓,享受着难得的清闲时光。
不过二十的年纪就继承偌大家业,又无亲人为他排忧解难,里里外外都需要他亲手操办,戏班内的琐碎事,待人接物的分寸拿捏,各类事情的轻重缓急......之前张釉自嘲心老不是没有理由的。
“弯弯月下涟漪水,剪剪风斜杨柳春。”当张釉停下脚步,伸手从柳树上扯下一节柳条,没来由想起以前在某本诗集上边见到的诗句,觉着很是应景儿,有感而发。
身后同样背负双手,却显得活泼可爱的少女歪了歪脑袋,笑眯起眼眸,“班主,听镜花台一些个老人说,你小时候是小镇的读书种子?”
张釉笑了笑,倒也没否认,而是感叹道:“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记得那时候,自己每当拿着教书先生以朱砂批注的优字考卷回家时,爹娘脸上欣慰的笑容,比他这个拿了好成绩的孩子还要多。
只是年年岁岁逐渐远去,他已经有些记不得爹娘的笑容。
所谓的读书种子,是一种美誉,也是一种认可。
“如果当初继续走仕途,我现在是不是就得称呼您一声秀才老爷了?”
世间女子,特别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屋里少不了几本出自民间的话本小说,多是才子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有一些个以悲伤贯穿全文的虐心情节,总是让人心肝都疼得拧在一块。
贾红筲成角之后,时间反而充裕起来,有事没事就喜欢翻看这些小说书籍。
张釉长呼出一口气,淡淡笑道:“可能吧!如果没有接手戏班的话。”
爹娘走得太过突然,没有任何准备的少年郎只能赶鸭子上架,辛苦多年终于将三代基业稳固,开始有上升的势头。
原本只是开玩笑打趣的贾红筲,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提及班主伤心事,急忙住口,旋即咬着嘴唇歉意道:“那什么,对不起啊!”
张釉转过身,看向满脸歉意的少女,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伸出手指,揉了揉比自己矮一个脑袋的少女青丝,“这有什么,想当初我刚开始接手梨园的时候,可没少看不起我的家伙以言语对我贬低讽刺,甚至那爹娘说事的也一抓一大把,他们有心我尚且不在意。更何况你现在的无心之言呢?你在我面前没什么不能说,没什么不能做。开心点。”
一番安慰之后,少女脸上重新挂上笑容,就像一朵洁白无瑕的栀子之花。
张釉后退两步,来到贾红筲身边,以双手握住对方柔弱无骨的白玉手掌,牢牢将其握在手心之中,感受着手心出的微微冰凉,稍稍抬起凑到唇边,张釉呵出口热气,微凉纤细的玉手顿时多了几分温暖,“还冷不冷?”
贾红筲顿时羞赧,红霞爬满脸颊与双耳,似乎是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窘态,少女垂下头颅,面对问话,也只是细若蚊蝇的嗯了一声。
张釉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两人肩并肩,手牵手,静静沿着河岸缓缓向前。
谁也没开口说话,舍不得打扰这份静谧的美好。
快要走出松软草地踏上青石板路时,贾红筲红着脸抽回手,毕竟从小接受的三从四德,女子贞洁,胆气本就小的少女,可不像张釉那般不在乎他人的指指点点。
张釉也没强人所难,而是开口玩笑道:“要不怎么说我家的红筲能成角呢,不光是看客被你迷住,就连我都忍不住偷偷喜欢。”
他喜欢她,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记得当初昏倒在梨园门口,意识消失时的最后一刻,那一句言语的温醇嗓音一直萦绕心头,直到如今,以后,都无法飘零散去。
贾红筲的脸颊在街道映照的灯火下愈发红润,少女跺脚羞愤道:“班主~”
张釉笑着摆手求饶。
夜色下的小镇其实很热闹,没有宵禁的限制,主干大街上人来人往,灯火如龙。
一男一女就这么并肩而行,快要走到梨园的时候,张釉放缓步子,试探性问道:“咱们乐班里有个叫吕宗良的,是赵柱的发小,你对他怎么看?”
贾红筲似乎不太明白张釉为什么这么问,歪了歪脑袋,还是如实回答道:“我与他言语交谈很少,台下也没见过几次,有些印象但都很模糊。”
张釉认真看着少女的眼眸。
似乎确定某事之后,张釉心底总算松了口气。
然后他毫不避讳道:“看得出来,这小子很喜欢你,从第一天上台我就看得出来。”
哪怕再怎么隐藏,私底下再怎么有意躲避,可喜欢一个人的眼神终归是藏不住的。
张釉很清楚,因为吕宗良看待贾红筲的眼神,与自己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张釉心底其实有些后悔让吕宗良加入班底。
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贾红筲一愣,眨了眨眼,可劲儿摇头道:“这我还真没看出来,不过就算看出来了又怎样?他喜欢我,又不是我喜欢他,长得好看又不怪我。”
“嗯,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张釉双手拢袖,没着急跨过朱漆大门,而是抬头看了看金字招牌,“喜欢一个人没有错,谁都有喜欢谁的权利,外人没法干涉。我希望吕宗良是个聪明人,老老实实做事,踏踏实实做人,哪怕碍于情面与心底那份喜欢离开镜花台,我都会多给一些好处。”
“可他要是敢有僭越之举,不用多,半分就够,我都会打断他的腿。”
说道言语最后,一向待人和善,从未撂过狠话,做过狠事的俊秀公子哥,满脸严肃,嗓音低沉,似乎是在说一件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事情。
他伸出手掌,目光温柔如水,轻轻抚摸少女的脸颊,柔声道:“谁都别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老天爷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