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釉与吕宗良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晚上,四方烛火的照耀之下。
当然,两人中间,还有个款款离去的贾红筲。
吕宗良在张釉面前只敢弯腰低眉,甚至连朝思暮想的贾红筲都强行拖拽视线不去停留。
求人办事儿,先不说能不能成,起码这态度得端正。
这点道理,吕宗良在混迹市井那些年间明白得很。
张釉伸手,示意少年随意落座。
片刻过后,喝了口茶水的张釉目光上下审视少年一番,没说话。
大堂之内越是安静,吕宗良的心就越是提到嗓子眼儿,生怕对方一个口中蹦出个不字,自己就算是彻底白走一遭了。
“吕宗良,按照我打听到的消息,半年多以前,你还是个祸害乡邻,厮混街头的泼皮无赖,实在难登大雅之堂。现在看来......”
目光上下扫动,张釉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意外神色。
不说别的,单论现在吕宗良的穿着卖相,若不是事先打探过对方的底细,张釉还真看不出来以前的少年是个彻头彻尾的混不吝。
也许只有吕宗良偶尔眼神闪躲间,才会有从前的三分狡黠与市侩。
“那都是成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张班主,我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以前的事情您老人家就当做是个屁把我放了就成。”
人是会变得,可能是一年,一个月,一刻时辰,一个瞬间。
别说张釉,连吕宗良都想不到今天的自己会成为以前最看不起的那种人,老老实实为一两颗铜钱奔波劳碌的人。
张釉点点头,笑着说道:“话糙理不糙,谁都曾年少过,只要没犯过大错都不打紧。”
听到他这么一说,吕宗良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不曾想张釉话锋一转,以近乎刻薄的口吻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荣昌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会乐器懂乐章的班子不在少数,而且大多都有老师傅领衔儿,论口碑,论手艺,都要比你的草台班子好上不知道多少倍。我镜花台是缺人手,可周围大大小小六七座城池内,会此行当的人就更多了,最多也就是等个几天的功夫而已,这期间的损失我镜花台付得起。”
“你的劣势我已经列举出来了,那么你现在来说说我为什么要收你们?要是理由足够充分,能说得动我的话,今天晚上我们就可以签订契约,如何?”
倒不是张釉看不起吕宗良的草台班子,而是事实如此,就算不摆在明面上,两人其实都心知肚明。
自三月三那天之后,张釉就开始未雨绸缪,避免在生意红火时出现现在的情况。
镇里大大小小的班子他都有联系,依照镜花台这边开出的价格,没谁会不动心。
甚至在吕宗良登门,老乐师等人辞行之前,张釉就接触过几个,印象都还不错。
他很想知道半夜登门的少年郎,会以怎样的理由来领取这份例钱。
吕宗良搓着手掌,深呼吸一口气,脑海之中那些在跨入门前所想好的措辞,在这一刻被少年摒弃得一干二净,他嗓音低沉道:“张班主,我这个乐器班子的底子是薄,从成立到如今不过半年左右的光阴,说句不好听的,要是跟其他老师傅比起来,我们就是狗屁不通,靠着长辈喝骂才勉强走到了今天。”
“在别人眼里,我们就是个混饭吃的泥腿子,这一点无论生意怎么好都不会改变。”
“以前我就在想,是不是得等我们攒足了银两,然后在偏僻的街角开间铺子,我再舔着脸挨家挨户求生意,这样的日子不说能过得多好,起码能够填饱肚子不是。”
“可是.......我想过得更好些,不光是我自己,我也想让几个从小长大的朋友也把日子过好,每年有新衣服穿,能有分红进账,能在街坊邻居面前抬起头来,想做到这一点光靠我们那点不入流的手艺还远远不够。”
“所以,今夜我才来登门拜访。”
“张班主问我与其他班子相比有什么优势?我其实在来之前就想了很久很久,答案是没有,不过我们却有一样他们都没有的东西......”
说到这,吕宗良深呼吸一口气,停顿片刻。
张釉笑问:“什么东西?”
吕宗良咧嘴道:“岁数,我,赵柱,王五,胖三,小七,我们都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只要有时间,我们就肯学,肯练,将来的某一天,我们绝对不会比其他任何人差。若是在这时间段里张班主觉着我们不值您所开出的例钱,没关系,可以减少,具体数目可以商议,等您看见我们能够与其他人相比的时候再涨回来也不迟。”
张釉仔细听完之后,没立即答应或者拒绝,就这么肆无忌惮的盯着吕宗良的眼睛,一只手的手指在桌面上有韵律的不断敲击着。
手指的敲击声不断刺激着吕宗良的心脏,脉搏的跳动,跟随手指上下波动。
在市井自己拉活,自由是自由,但一年到头除去开销之外并赚不了几个钱,如今老爹走了,他也得扛起家中未来,兜里没钱终归是没底气挺直腰杆的活着。
就算他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几个发小多琢磨琢磨。
他们这个年纪已经到了嫁娶的时候,若是在这般厮混,又能有多长久呢?
进入镜花台虽说有寄人篱下的嫌疑,远不如以前自由,可起码钱财一事以后不用忧愁,在镜花台做事能够被他人正眼相待,能每年年关时分贴上崭新的春联门神,足够了,再多求就是他吕宗良贪心了。
吕宗良等待良久,张釉终于停止敲击,开口道:“契约今天晚上先不拟了,明儿你带其他人过来,我得亲自掌掌眼才能确定你说的是真是假。”
此话一出,事情也就敲定大半,吕宗良脸色顿时欢喜,站起身对着张釉作揖致礼。
张釉挥了挥手,吕宗良告辞之后小跑着离开镜花台。
“年轻吗?好像我的年纪也不大,怎么有种长辈看孩子的感觉?”
看着少年欢快的背影,张釉自嘲一笑,终究是心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