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铿回到了内阁,他最后回望着这个自己呆过许多时日的地方,身前,贴身的仆从在收拾着他的物品。
正在这时,门外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陈国公大人,江西省有奏折。”
一个差役走了进来,他恭敬地把厚厚一叠的奏章递给了严铿。
虽然他已经在朝堂上辞职,但是朝廷的正式公文没有下来,这个小吏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严铿看着这一大叠的奏章,心中暗道,看样子江西省是出什么事了。
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的奏章。
但是这和自己已经无关了。
严铿摆摆手,示意差役把奏章放在桌子上,便不打算理会。
然而仅仅是眼角余光的一瞥,就令他再也移不开眼睛。
他看见了两个字。
杨稷。
内阁次辅、礼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杨士奇之子。
仔细一看,这竟然是一封弹劾杨稷的奏折。
“稷赖其父之权,横行乡里,多为不法,更肆意戕害百姓数十人,视大明律如无物,泰和之民苦其久矣!”
他往后翻了一翻。
都是弹劾杨稷的,并且全部是江西的官员,显然也是忍受不了他的不法之事,联名上书抗议。
毕竟几十条人命,现在又不是什么乱世,算是重大的事件了,在加上泰和县已经民怨沸腾,想瞒也根本瞒不住。
严铿仔细地看了一遍所有的奏折,内心也不由地升起了怒气。
无他,杨稷干的事情实在是过分。
简直是视大明律如无物!
但是作为一名政治家,严铿很快又冷静了下来。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
转身,他向着皇宫走去。
杨士奇此时正在府中悠闲地读书写字。
这是最后的轻松时光了,得好好珍惜。杨士奇告诉自己,虽然说的是珍惜,然而眼中那份兴奋与得意却是止不住。
严铿走了,首辅的位置就空出来了。纵观朝野,舍他杨士奇,还有谁有这个资格?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走上了权力的巅峰!
被严铿压一头的时代过去了,过去了!
没人知道这个老人心中的惊涛骇浪,而也就在他内心激荡之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
“老爷,有宫人来了,说是带着皇上的谕旨。”
谕旨?
杨士奇有些疑惑,他整了整衣冠,走出了房间门。
宫人将谕旨交给了他,便匆匆离去,任凭杨士奇怎么询问塞银子都不肯多说。
而随同那谕旨而来的,还有一个包裹。
杨士奇不明所以,但是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他先展开那谕旨。
上面写着一句话:
“汝子上违国法,下逆家规,朕实不可偏袒,如何处置,请君自决。”
杨士奇的心顿时揪了起来——怕不是自己的儿子闯祸了。
他立刻打开那个包裹,果不其然,是一封又一封弹劾的奏折。
他一封封地看过去,越看,越是心凉。
这些年他的儿子仗着他的权势,在泰和横行不法,欺男霸女,杀害百姓达数十人之多,使得民怨沸腾,百姓苦不堪言!
而这些,他根本就不知道!很明显,家里人把这些事情给瞒了下来。
看完了包裹里的弹劾奏章,他再去读一遍谕旨,这一次,他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交给你处置,那还能怎么处置?这样的大罪,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杨稷所作所为,是绝对无可赦免的,杀死数十人,你就是把所有权贵们的丹书铁券合起来都不够免死的。
想到这里,杨士奇的脸颊不由地抽搐了起来,原本升官的喜悦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悲痛。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两行热泪从眼角留下,这个老人趴在桌子上呜呜哭了起来。
但是最后,他却又不得不做出那个令他心痛无比的抉择。
次日,内阁次辅杨士奇上书,历数其子杨稷不法事,请斩杨稷。
正统皇帝应允,命收杨稷入诏狱,秋后问斩。
随后,杨士奇上书,自言有愧朝廷与百姓,请求辞官归故里。
朱祁镇挽留数次,见杨士奇去意已定,也就顺手推舟,令他致仕。
这一年,大明的首辅与次辅,同时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父亲,何必如此……”
南下回江西的马车里,杨士奇的次子不解地问道:
“大哥固然……但是您将他处决,大义灭亲,已经足够,何必再辞职呢?首辅之位一步之遥啊!十六岁的小皇帝懂什么,您马上就可以和陈国公一样总摄朝政……”
杨士奇轻叹一口气:
“我又何尝愿意呢?”
“你一直在府中念书却是不知道,有人将此事传播了出去,在大街小巷广为流传。”
“如今你父亲我啊……如同一个大恶人一般,就连与我同朝的人都看不起我。你说我这个次辅坐的稳吗?我还有脸坐下去吗?”
“我现在不走,到时候就会被御史们的奏折赶着走。如此,还不如自己请求致仕,保留些体面。”
“他们又好到哪里去!一个个都不干净,真当自己是什么良臣了?”杨士奇次子不屑地回应道。
“道儿(杨士奇次子杨道),你切记。”杨士奇轻叹一声:
“有些事情可以在暗地里做,但不能拿到明面上来。”
“黑暗中悄悄地做,就算你我心知肚明,却也只会装聋作哑。”
“可是一旦摆到了光照之下的地方,你就是人人得而诛之。”
“唉……”
马车辘辘,向南而去。
“杨稷之案,发生在正统皇帝亲政的前夕。”
“这并不是一起简单的案件。”
“看上去,好像仅仅是内阁次辅的儿子为非作歹,最后内阁次辅受牵连引咎辞职,但是深层次上,却是皇权对于臣权的一次示威。”
“按照一般的程序,这个案件是需要上交刑部定案的,但是这样一来,杨士奇的儿子就是按照司法程序被处决的,过程完全按照大明律,没什么好说的。”
“然而皇帝下达了谕旨,那性质就变了。内阁次辅杨士奇在皇帝的命令下,在皇权的威压下,被迫亲自处决了犯法的至亲!”
“用杨稷的鲜血,皇帝告诉了所有人皇权的至高无上。你是内阁次辅也好,是文官集团的首领也罢,皇帝让你杀了自己的儿子,你也必须照办!”
“此次事件极大地震慑了文官群体,朱祁镇用他的雷霆手段彰显了皇帝的威严,至此,文官集团再无人敢欺他年幼。”
“杨士奇的引咎辞职,更使得这场皇权在这场与臣权的拔河中占据了上风,哪怕是朱祁镇刚刚亲政,他的权柄也是极大的。”
“但是这真的是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小皇帝想出来的吗?史学界对此持保留态度。”
“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陈国公严铿主导了这一切,但是根据《明实录》的记载,我们可以看到,陈国公在离开京师之前,又去了一次皇宫。”
“他是和小皇帝说了什么,还是单纯的告别?我们无从得知。”
——《贾剑明品明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