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寒天一线待了几个月,又看花满城,唐染顺手折下了路边的一束花藏在了衣袖里,懒散的靠在了马车上。
“天气真好啊。”
唐言一边赶马一边搭话道:“确实很久没有遇到这么好的天气了,大人,我的钱什么时候报销啊,还准备买个院子娶媳妇呢。”
唐染敷衍道:“下次,下次一起报销。”
唐言气得一鞭子抽在了马屁股上,马一受惊忽然加速。
唐染一脸杵在了马车上,眨了眨眼,淡定的理了一下仪容仪表。
没关系,总有几个想造反的下属,习惯就好。
挨这一下,是自己这个奸臣应得的。
回到京城,倒是看见了一个骑着马的女子,高高的坐在马上,挥着鞭子抽在了地面上那对男女身上。
三公主比起几年前,看起来更加的雍容华贵,她笑意盈盈看着沾血的鞭子,开口道:“本公主这根鞭子,抽过不少人,算起来,都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今天你们夫妻俩也算是有福,能被抽一顿。”
底下那个男子将妻子护在怀里,对三公主怒目相对,“三公主,你未免太嚣张跋扈,我等说的是事实罢了……”
三公主撇撇嘴:“来人,将他们带去公主府,本公主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嘴硬还是骨头硬。”
三公主笑着,眼里却有着化不开的忧伤。
明明她已经拥有了健康的身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
她目光巡视了一周,那些难听的话她不是不知道,但是没有人敢在她的面前说,他们只敢用厌恶又唾弃的目光看着她。
她眯着眼睛看着太阳,忽然有点想哭,将泪花憋了回去。
哭什么。
有什么好哭的。
该哭的已经哭过了。
最难的时候,在宸国举步维艰,眼泪都快要流干了,阴谋诡计层出不穷,还是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她已经经历得太多太多。
一个弱国来的公主,哪里会有什么人权。
尊重?那更是传说中才存在的。
只能说,皇家的孩子都不简单,李瑾瑜一步步的走到了能够影响皇位的地步。
赵连烨好几次都想杀了李瑾瑜,可是看着她那张脸,又按下了杀意。
他知道,李瑾瑜不是一个简单女子。
凭初次见面,她穿着嫁衣站在大殿上,对着那些嘲笑和嬉落应对自如,赵连烨便知道,李瑾瑜和她娘亲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大概是人死了,赵连烨这种人才会想起来,想起年少时那个头戴面纱,满脸羞涩的女子来,如今看见那个女子女儿,难免有一种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之感。
实际上,赵连烨最割舍不下的,其实是曾经年少的自己。
李瑾瑜在宸国,就是在这种夹缝中求生。
她好不容易才活着回来,不是像她开始时说的那样被风风光光接回来,而是她假传了宸国六皇子的口谕,被好几方势力追杀狼狈逃回来。
她以为,北齐的人会欢迎她回家。
割在她身上最狠的三刀——
第一刀是唐染,亲手打碎了萌生情愫的少女。
第二刀是她母妃,让她知道她的出生并不被期待。
第三刀是她的子民,他们不感恩她带来的平安和时间,不心疼她遭遇的一切,只是质问她这个和亲公主为何要活着回来,为何要成为北齐的耻辱。
第三刀是伤她最狠的,午夜梦回,那些伤口都在腐烂,痛得她生不如死。
他们说,北齐无数的人战死沙场,她凭什么贪生怕死。
他们说,她的兄弟姐妹为国捐躯,她为什么苟延残喘。
他们说,北齐的人铁骨铮铮,她为什么要活着回来。
她的子民们啊,可以接受一个死了的和亲公主,可以将她奉为神明,供在庙宇当中,唯独不能接受一个怀有敌国皇子血脉的和亲公主回来。
李瑾瑜伸手摸着自己的肚子。
她回北齐的时候,已经怀孕了好几个月,亲手打掉孩子以后,把那一团血肉迷糊让人送去了宸国六皇子的手里。
惊喜吗?六皇子期待了很久的孩子。
不过很快,他们就会父子团聚。
毕竟啊,她可不是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女子,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工具。
六皇子,被她下了毒。
算算日子,应该很快就会传来好消息。
想到这里,李瑾瑜嘴角微微上扬,什么狗屁的和亲公主和敌国皇子相爱相杀,那些都是狗屁,他们之间有的,全部都是利益和算计。
六皇子要的是她背后的外祖父家,要的是赵连烨的那一丝愧疚,要的是一个美丽听话柔弱的妻子。
而她,要的是北齐,要的是她的故土免遭战乱之苦,要的是她的子民不会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她要的,是宸国皇室自相残杀,要的是他们的葬歌。
虽然她的母妃不爱她,但是她爱母妃就足够。
虽然她的小十六不听话,总是偷偷找唐染玩,但是她爱她,她喜欢她甜腻腻的喊自己三姐姐。
虽然她父皇的爱那么深,深得对她造成了一种伤害,可是在她和父皇之间只能活一个时,父皇毅然决然选择让她活着。
虽然虽然……
她忽然想笑,想到自己当初听到李漓慕自刎祭旗,来表达北齐皇室和北齐的将士共进退的决心。
她一边笑一边哭,一边骂。
“李漓慕这个傻子,自刎多疼啊,要是父皇和母后知道,还不得心疼死,还有我母妃,那么喜欢她,那么小心翼翼的呵护她,她怎么不珍惜自己的这条从阎王殿里面抢救了无数次的命。”
可是那一刻,她的心在抽痛。
到了后面,她才发现,她们李家的人性格迥异,可是有一点是共通的。
“瑾瑜,你是北齐的三公主,是北齐的恩人,你为北齐做的一切朕都不会忘记,就是你想要这个皇位,也够资格坐。”
年轻的天子看着她,眼神真挚,让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和亲的前一晚,还是太子的李长忆跪在她的面前,字字泣血,保证会接她回家。
李长忆没有让她失望,加倍的补偿她,向来温和的帝王,封号给了,赏赐给了,圣旨下了,最后只能杀了一批又一批的人。
可是再怎么样,也没有办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也没有办法堵住文人的口诛笔伐,根深蒂固几年前的思想,怎么会因为她一个人而改变。
也有钦佩她的人,也被淹没在人言里。
或许,等她死了以后,世人的看法又会再一次改变,开始客观的看待她,然后用来束缚后世的女子。
大家表面对李瑾瑜这个护国公主恭恭敬敬的,私底下可没少议论。
也有不怕死的人,喝多了直接大放厥词,表示李瑾瑜这个护国公主嫁给他他都不要。
“哦,是嘛!”
不和谐的声音传来,和周围起哄嬉笑的场面格格不入。
抬头看去,李瑾瑜和唐染走了过来。
唐染随手一刀将满口喷粪的人捅了,扯着对方的脖子笑道:“本相最烦的就是你们这些人,张口闭口就是批评别人,显着你了是吧。”
唐染看了看周围的人,见大家面露恐惧,悠哉悠哉的拿出帕子擦血。
他紧接着道:“才刚刚停战,就有老鼠跳出来了,开始迫不及待的想要刷存在感,为什么要否认女子带来的价值,为什么要否认因为她去和亲,才为北齐现在带来了生机。”
唐染是真的不理解。
不理解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他看来,无论男女老少,只要付出了就应该得到尊重。
最后的几句话,震耳欲聋。
“她用裙摆庇护了子民,子民却要求裙摆圣洁无瑕。”
“所谓的贞洁,从来不代表裙下。”
“在唐某眼里,李瑾瑜不是耻辱,也不是北齐懦弱无能的代表,相反,她是北齐蓬勃顽强的生命力,是北齐不屈不饶的精神,是北齐浴火重生的凤凰……”
李瑾瑜闻言看着唐染,眼眸微动。
她很想说,若传闻是真的呢?
她将带血的孩子送去宸国,宸国给她的反击是各种不堪入耳的传言。
真真假假,世人没法分辨。
李瑾瑜向来不屑于解释,特别是对于自己本就抱有恶意的,那更不配她去解释。
在回去的路上,李瑾瑜开口道:“唐染,你为什么会为了我说话?”
唐染摇头:“不是为了你。”
李瑾瑜自嘲一笑,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她又道:“好吧,唐染,和我说说我离开的这几年里,都发生了什么。”
其实她都知道,可是她想听唐染说。
就算在宸国,她也听到了唐染的烂名声,简直到了没有办法挽回的程度。
唐染也毫不避讳,将自己干那些子事都说了。
李瑾瑜听得眼泪都笑出来,忍不住道:“我已经想象得到那些大臣,和世家有多么糟心了。”
不过,她也有一丝羡慕。
羡慕她的十妹妹。
明明参与了那么多,最后有一个个的人为她将手擦干净。
“唐染,要怎么做,才能保住你。”
唐染闻言,只是看着她笑,然后开口道:“公主,到宫门口了,快进去吧。”
李瑾瑜嗯了一声,又说改天约他骑马,在她走进宫门里面想回头时。
后面传来一句:“向前走,别回头。”
她忽然落下泪来,飞快的朝着前面奔跑去。
前面,是她是亲人在等她。
——
唐染下狱了。
那收集的罪状整整上千条。
监狱里面,薛南音看着他,声音哽咽:“唐染,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
唐染依然那样清风月明,和传闻中的千古第一奸臣不沾边。
他说:“已经得偿所愿。”
薛南音沉默良久,将一瓶毒药递给他。
她从来不会拒绝他。
即便是死亡。
她要走了,继续背着自己的药箱悬壶济世。
一切就好像她刚刚回京城一样,没什么改变。
唯一变的,大概只有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奸臣死了,人人拍手称快。
再也没有那个她什么都不求,只想静静站在他身后的人了。
可是在听说唐染是被砍头死的时,薛南音心微微一颤,连拿银针的手也抖了一下。
——
李瑾瑜闹了又闹,甚至连夜提着剑闯进了皇帝的大殿。
“李长忆,唐染呢?”
“死了。”
“你把唐染还我。”
“你把唐染还给我,”她神情癫狂的扯着李长忆的龙袍:“把他还给我,把唐染还给我,为什么要让人给我下药,为什么和我连见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她崩溃大哭:“我什么都没有啊。”
“唐染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明明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李长忆沉默,最后深深的叹息:“这个世间,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这个是唐染自己选择的路,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他亲口说:北齐需要一场新生,也需要一件大事冲掉战死了那么多人影响。”
李长忆咬牙:“他从未跪过我,可那天晚上,他跪在地上求死。”
但凡唐染想活,他一定想办法救。
可如今活在世上的是躯壳。
是听说赵连烨死了以后,就忽然死掉的唐染。
或者说这一条路,是唐染决定做官的那一刻就选择好的。
“可是……也不能让他背负骂名去死。”
话是这么说。
掘人祖坟,夜闯深宫,血洗皇宫,杀人如麻……等等,这一宗宗,一件件事,哪一件事冤枉了唐染。
这才是让人最无力的事。
——
十公主李温卿知道以后,继续绣着手帕,只不过这条手帕花了半个月的时间。
和平时一样,她的绣工完美的无可挑剔,可是今天她看了又看。
“烧了吧。”
贴身丫鬟有些不舍,明明绣的那样好,可是看着李温卿毋庸置疑的表情,还是老老实实的丢进了火盆里面。
她宽慰道:“公主,改天奴婢再去拿些新花样回来。”
“不用了。”
李温卿笑了笑,看着火焰渐渐的吞噬掉手帕上的花,不轻不慢的开口道:“不需要了,以后都不需要了。”
她想,她应该说一句走好。
是应该说好搭档,好知己,还是应该说未婚夫呢?
李温卿觉得头有些疼,伸手揉了揉,便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本官该去处理案子了。”
这是唐染给她争取的,虽然官职不高,只是一个芝麻小官,但是李温卿很满意。
唐染给了她一条路,她更应该做一个榜样,为天下女子们争出一条路来。
再见了,唐染!
我还要继续走这璀璨的光明大道。
大道两旁的荆棘,是你浑身是血为我开的路。
——
唐言一声不吭的消失了三年,三年之后,又重新回到了朝堂上
他的表情坚毅:“臣唐言,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孝期已过,他要回来继续守着。
他要一遍遍的告诉世人。
那个年轻的丞相,到底背负了多少。
他要告诉世人,真正的圣人到底是谁。
时间很长,他可以慢慢来。
时光能不能慢一点,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对那个人,温柔一点,怜悯一点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