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山头，黎川因大量的灵力消耗愈发疲惫，她站在冰川峭壁上，能看到魔军修整的大营。
皂色绫罗覆于眼前，加持的灵力让她能清晰地看到大营之中的细节。
有一个人，也正站在那大营之中，仰头远远望着她。
洵安轻甲在身，厚重的紫貂裘装裹着颀长矫健的身形。
寒风搔动裘毛，在他颊边轻软地拂过，墨色长发只是随意挽在脑后，那张面庞依旧，眉心是再也不用隐匿的魔迹。
他看起来，还是像从前隐居时那样，松懒的，带着微微的倦意。
他也看到了黎川，眯着眼，脸上是缱绻的笑意。
天地皆白，好像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人，他们沉默地遥遥相望。
哪里像是将要交手的两军将领？
九重天上，许多人正看着这一幕。
负责监听他们通灵之音的神官，却迟迟没有听到任何的动静。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的灵力流转，只有眼神的对望。
他们好像就真的只是沉默地望着对方，没有任何的交流。
许久，黎川从那块高台上下来，从洵安的视野里消失了。
洵安仍旧望着那处，轻声对子舟说，“是时候了。”
子舟点点头，回身准备去了。
一个时辰以后，魔军浩浩荡荡攻上无山。
黎川坐于阵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在龙脊之上，破掉第一个阵眼。
军中便开始躁动。
“果真还是拦不住吗？”
“这云阳君，到底是不是真的在拦？”
黎川立于沙盘之前，看着第一个阵眼消散，无山龙脉亦陷落一处。
与此同时，东海龙宫被加上了一层金色的禁锢。泾川赶回时，已经无法进出。
泾川收到调令，要他领一支东海精兵，驰援北溟。
泾川重重一拳击在龙宫外的金色禁锢结界之上，从黎川以身入局的那一刻，东海早已不可独善其身。
同日，泾川领兵深入北溟。
霍钰集结所有天兵，守于天门。
泾川藏青的披风裹着北溟的风雪，大步跨进无山主帐。
晴川在帐内坐镇，黎川已经亲自下场。
透过万象境，泾川可以看到黎川拉满长弓，对抗的是以雪明泽为首的鹮鹤大军。
黎川带着大队人马边打边退，事实上，却是将他们引入了阵法的中心。
“鹮鹤族真有这么蠢？这都看不出来？”泾川没见过这么好打的仗，明眼人都能看出的陷阱，他不相信雪明泽看不出。
事实上，雪明泽知道黎川并没有使全力。但因着大将军之前说过的话，他相信黎川这是在故意放水。
自然，他也不会对黎川下死手，两支队伍你动我一下，我杵你一下，打的像过家家似的，路线随着黎川早已计划好的层层深入。
当他们真正被困于阵法时，才一脸的懵懂，“云阳君这是什么意思？”
黎川没理他，吩咐人围守此处，固好阵法，转身离去。
“上当了！”雪明泽这才回过味来，这黎川根本就不是大将军所说的那样在为他们铺路。
到底是黎川骗了大将军，还是大将军骗了他？他不敢确定。但总之，他的这一支被困住了。
他可不是什么随遇而安，就地躺下的孬种，鹮鹤族向来从不屈服，他们的灵力极高，一直是仙门翘楚。
他的队伍之中成魔最多，是战力最盛的先锋军。
只要不服，就不会一直被困在这里。
他们的反攻引来了更多的支援，这样也可，至少在这里拖住了更多的兵力。
泾川也加入了战场，与后申君一支对上，进入了激烈的缠斗。泾川兵法犀利，作为东海之主，最擅长的就是守。
泾川此来，带着大量的法器，用不着他亲自动手，便将这一支队伍压的死死的。
后申君从他这里占不到一丝的便宜，他的军队反而在不断被消耗。
他没有灵力，不擅长战斗，只有嶀琈能凭借法器与守军正面交手。
战事愈发激烈，无山在不停的崩裂震颤之中，对灵力的束缚越发薄弱。
许多人已经因为灵力护体，不觉得寒冷了。
像后申君那样的修为，已经可以使用灵力参与战斗，成魔的灵力优势逐渐显现。
泾川那边靠法器所吃的红利，便开始不那么突出了。
泾川本就是冲着武神修炼的，并不怵他们。如果不是当年老龙王退位，他是打算在天兵营开天辟地的。
但为了给黎川打造义丹废掉半数修为，真动起手来，还是稍稍吃力些。
十二时辰过去，无山终于静了下来。
持久的战斗，两方都有些吃不消。
魔军已经全数攻入无山境内，踞守一处，暂且修整。
守军对垒，葳蕤宫下派一队的医官，为守军疗伤，借助药物短暂为他们提升灵力。
这种做法是有代价的，短暂地猛增可能会冲坏本体，也有可能影响之后数百年的修行精进。
但现在已经是在战场上搏命的时候了，不增长灵力保住性命，又何谈之后的修行精进呢？
三川姐弟聚于营中，泾川显得有些生气。
“我知道要怎么做了。”他只说了这句话。
两个姐姐并没有搭腔，他们现在所说的一切，即使是在他们自己的隔音结界里，也并不私密。
泾川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看晴川的眼神，多了几分不明的意味。
黎川将沙盘推翻，重新塑起当下的山脉模样。
“现下无山被重新修复了，我们暂时不必担心他们逃窜而出的问题。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到龙脊阵眼上。”
“只需再将他们引二十里，困于此处。即可开启阵法，一举……歼灭。”
天君要的，就是一举歼灭，他不要这世上再有威胁，不需要一个随时可能反攻的族群。
最好是趁这次，连着整个魔域都能一起崩塌。
但万年前他自己都没有做到的事，当然不会强求黎川。
可是，洵安必须死。
现下所有的堕魔，都必须死。
在所有人休憩的时刻，洵安带着一队精锐秘密潜入了无山腹地，那里是言准龙身的腰部，是最高点，却也是魔域深沟开口最大处。
等黎川发现的时候，一束红光已经从山脊迸出，魔界开了。
“走！”黎川只一个字，三川姐弟同时从大营跃出。
守军立刻以包围之势，朝魔军围去。
雪明泽狂笑，“魔域将开，引领新世！”
魔军正以最快的速度向魔域之门聚集。
三川凌于上空，眼看着红光将整个天空染透，这是黎川第二次见到血色的北溟。
当年的怨念再一次从魔域封界之口溢出，魔军都已集中在了黎川所设阵法之内。
“破！”黎川一声令下，三万守军手中长戟深深扎入冰雪。
银蓝的光速由雪地乍现，直冲血色云天。
古老悠远的吟唱从晴川口中流出，魔界之门仿佛被召唤着，崩裂开来。
无山仿佛脆弱的浮雪，正在赤红的魔域之火下消融溃散。
身在其中的魔军，却无法腾空，随着地裂，一起堕入魔域。
修为高者尚可勉力腾空，随着魔域越来越大，吸引之力也越发强劲，越来越多的人被吸进了虚无魔域。
后申君即刻法相大开，想以他之力，收集土地，为魔军提供依凭。
可他不知道，无山，本无山。
从前，无山是由七封凛聚的霜雪。
后来，无山是言准以龙身血肉所化。
无山，根本就是无土之地。
他们本想将魔域之内的友军引出，却没成想自己却要去到魔域。
“大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洵安凌于高处，低垂眼皮，神色淡淡，是俯瞰众生的悯然，“何惧。”
他只淡淡言这一句，眼看着巨大的吸引之力将所有魔君引入魔域入口。
他恍然想到曾经那句：
不是苍天无眼。
是苍天眼见着。
他曾被这些人奉为新天，但他为了天下安宁，亲手将他们送入魔域。
他抬头，看向远处的黎川。
她果然是最懂自己的人。
从他踏出隐居宅院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打算。
他知道，无论自己做得多么周全，天君都不可能放过黎川。
他已经能够预见，他做完他能做的一切，天君还是会召见黎川，逼迫黎川。
要么，她被安上叛天的罪名，成为威胁自己的人质。
要么，她被迫披甲领兵，成为自己的敌。
可是，他若不出世，这神魔纠战的乱世还不知要持续多久。
凡间生灵涂炭，凡人，妖类，地仙，都遭受着战火的牵连。
黎川想要天下安宁。
他便还她一个安宁的天下。
即使以身为祭。
他预想了很多次，如果自己真带着这些人破了九重天，能不能迎来一个更新，更好的世界。
他不确定，他对魔的了解仍停留在听说，以及自身这个个体的感受。
可他是唯一的。
他爱黎川，愿为她付出生命。
却仍在堕魔的过程中将黎川伤的体无完肤。
他现下度过了那一段不稳定时期，可他不确定其他人也和他一样。
又或者，他不确定之后，他不会再次发狂，甚至，彻底失去理智，变成另一个，残暴无度的人。
他不确信这样一群还不稳定的人，能带来安宁。
所以他想好了，要将这些人带入魔域。
但他一个人完成不了，他就算能带他们进去，却无法再次封住无山。
他需要帮手，而黎川，是最恰当的人选。
他了解黎川，就像黎川了解他一样。
他料想到黎川会质疑他，但也相信黎川能明白他。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可以为了苍生献祭生命的人。
旁人觉得，黎川是识大体者，会为了家族，舍弃爱人。
但洵安知道，黎川以及整个东海龙族，都是可以为了苍生，献祭自己之大爱者。
与苍生黎民共，男女是小爱，家族之义亦是小爱。
这就是为何龙族可守魔域界碑。
这就是为何天下之宝尽归东海。
从他囚住黎川时，就是刻意将她放在了东海，放在了界碑附近。
特地对她使用了那样声势浩大的一个阵法，就是要引得所有人都注意到她，也注意到东海。
他赌，黎川懂他。
也赌，三川齐心。
因为整个过程，并非黎川独身可以完成。
如果又只是黎川一人，她一定会像言准一样，用自己的身躯作新的无山。
可他的黎川，从来都不是孤身。
换丹时，她有父亲为她保全真身。
无力时，她有兄弟为她打造义丹。
无靠时，她还有姊妹为她考虑周全。
从前种种他看在眼中，此后之事他亦能预测。
事到如今，他看见三川立于世间，便知他不曾赌错。
黎川伸手扯下蒙眼的黑绫，远远看向他，弯起双眼，粲然一笑。两行泪划过弯起的眼睑，断线珍珠一般落下。
洵安伸手，那两行泪，连成一串珠，脱离了黎川的脸颊，飞向他的掌心。
没有告别，没有深吻，没有……
什么也没有，连只言片语都不曾有……
洵安整个人脱力，坠入鲜血一样沸腾灼热的魔域裂隙。
黎川闭上眼，眉心神钿闪亮，她记得言准所做过的一切，她能精准地复刻以身封界的每一步。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她正要结印的手。
“干什么？”是泾川不耐烦的声音。
天地震颤，再不封界，怕是整个北溟守军都要同归于尽。
她的阵法也不能保证能持久克制有人从魔域冲出。
泾川抬手，“我可是东海之主，还用不着阿姐以身献祭。”
顷刻间，金属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好像有无数件重物在向此处飞来。
金光从东方而来，像流星一样滑越天际。
一颗，两颗，三颗……万颗……
不计其数的珍奇法宝，像是星雨一般砸向魔域裂隙……
一个连着一个，一枚串着一枚……
像蛛网，像罗衫……
一寸一寸……
织满了整个裂隙。
天地，再一次过于寂静的白。
一切都结束得那样突然，许多守军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
无山就变成了一个天堑。
其中是五彩金光的结界。
他们也没有感到寒冷，还是可以使用灵力。
北溟，再也不是只能苦熬的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