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称呼仿佛突如而来的一场雨,隔着潺潺雨幕,褚师潼睁开眼,恍惚看见了前世。
前世威尔也喜欢这样叫她。
与如霜等人不同,威尔曾因家中变故,奴隶籍出身。
褚师潼买下他,自然该是他的主人。
他也不与其他奴隶那样,愿意称呼她为“殿下”,好以此借着这个称呼让人忽略身为奴隶的事实。
威尔惯爱称她为“主人”,好似这简简单单充满了畸形关系的两个字象征着什么东西似的。
褚师潼先前浑然不觉,前世因时常带着威尔出入各个地方,为了保留他作为一把刀最起码的尊严,逼着他将称呼改成了和其他人都一样的“殿下”。
如今再次听到这个称呼,竟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她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威尔早就知道京城那些关于他的传言,他也乐意如此称呼,仿佛这么两个字像是纽带一样可以将两人紧紧捆在一起。
他叫她“主人”,那他就是她的所有物了。
抢不走,扔不掉。
从混沌的记忆中醒来,她心中说不出的苦涩。
重生到现在,她似乎一直稳稳把握着什么,可分明又一直在推开掉更多。
褚师潼陷在恍惚的回忆中,望着眼前人说不出一个字。
秦威用温暖的手掌抚上她微凉的足背,这般冰冷生硬的人被她硬生生的逼出眼泪,如今瞧着倒有几分脆弱之感。
他一字一句,苦苦哀求道:“主人,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保证没有下次了……那些伤害主人的人我都会报复回去,所有人都要付出代价……您就原谅我这一次吧……别再赶走我了,我已经被您赶走过一次了……”
回想起前世将威尔赶走以后的结局,褚师潼静默片刻,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跟着我,还会如前世一般被人耻笑侮辱,今生我未必能夺嫡成功,若是败了,你会跟着我再死一次。”
“我不怕。”
秦威抬起眸子仰望着他的殿下,她越是冷冽高贵,他越是为之着迷,仿佛如此卑微地仰望,像是着了迷一样变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助兴。
“他们骂的没错,我就是您的小狗。我愿意为您浑身浴血,也愿意为您尸骨无存。”
百般试探得出最后结果。
褚师潼总算在这些动荡时日中有了片刻安心,不再步步紧逼。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是。”
褚师潼微微侧目看了一眼窗外,正准备吩咐威尔下去将这些日子对她不敬的人教训一顿,不料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感觉足背传来些许温热。
她意料之中地回过头,静静看着他从足背,脚踝,小腿,一寸一寸。
动作虔诚,目光痴迷。
褚师潼沉默一瞬,抬腿狠狠踹在他的胸口。
秦威似乎早就预料到褚师潼如此动作,虽有极强的反应能力,但也并未躲开,好似故意让她踹中似的,胸口一痛,闷哼一声抗下。
“放肆。”
她说这话时支着下巴漫不经心,语气平稳,倒是让人听不出什么责怪之意。
“属下知错。”
威尔垂眸遮掩住眼底浓郁骇人的幽深和病态的兴奋。
褚师潼犹如可汗大点兵,将这些时日里对她无礼的人全都说了个遍,不知道的名字的便说身份特征,她记仇的小本子早就写满了,就等着有人回来给她撑腰了。
“去,教训他们。”
“是。”
似是想起了什么,褚师潼道:“别弄死。”
威尔迟疑一瞬,应下:“是。”
……
荣王府。
沐惊风将司景离叫来后,语重心长的说了许多。
尽管司景离对他再三保证褚师潼不是个薄情之人,继位以后定然不会抛弃他,可沐惊风也并非对褚师潼毫无了解,一想起这女人的手段,把司景离迷得晕头转向的本事,他多少是有些不放心的。
“祖父,您什么时候回泉州?”
沐惊风看着司景离眼底一片愚蠢的清澈,再无往日那般阴冷狠厉,他简直想掐着褚师潼的脖子问问她到底对他干了点儿什么。
总有种好不容易将孙子养成野狼,送到褚师潼手里几天就变回二哈的感觉。
“……”
沐惊风简直郁闷,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怎么?现在知道赶老夫回去了!不是你想逼宫的时候了?”
司景离心虚地说:“祖父,我早就说过了,我的目的不是皇位,我要皇位也是为了潼儿,她能活着回来,我的目的早就达到了。”
“你以为你那柒王是什么长情之人吗?!”
沐惊风气的拍桌:“你可知情人之中必有上下,你放弃争夺皇位就代表以后无论你过什么日子都只不过凭她褚师潼一句话罢了!她现在看在往日情分给你几分面子,可以后呢?她若是登基成了皇帝,后宫养上几千几百个美男你有本事拦吗?”
司景离道:“她不会。”
“……”
沐惊风气的捂着心脏:“你你你……你这小畜生!你可知为了你逼宫之事我做了多少准备?现在你舅舅还在边境城回不来呢!一个女人两三句甜言蜜语就把你迷成这样了!你简直……简直跟你娘一样糊涂!”
司景离冷笑,颇有一副雷打不动的架势,道:“那祖父希望我如何?”
沐惊风道:“自然是逼宫上位!登基称帝!名传千古!”
司景离一摊手。
“然后呢?”
沐惊风一愣。
司景离道:“登基之后呢?你让我管国家大事吗?”
想起自家孙儿这么多年来闲云野鹤的模样,沐惊风也属实是难以想象司景离当皇帝是什么样的。
很可能当两天累了,转头把皇宫一把火烧了回泉州躲清闲去了。
司景离静静看着他,道:“我没有管理国家的能力,我最初想当皇帝不过是因为只有那个位置才能有资格动用所有人去找褚师潼罢了,现在褚师潼回到我身边了,她想要那个位置,我若再跟她争……岂非是完全不顾夫妻情分。”
沐惊风陷入沉思,良久,道:“她也不适合那个位置,若让我来说,还是鸢王坐那个位置合适。褚师潼……太过利己,让她当皇帝不如让她当个王爷,闲散快活,又无过多权势,和你在一起也足够了。”
司景离察觉到沐惊风有其他心思,立刻制止道:“祖父,你可莫要乱站队,否则褚师潼定然以为是我的主意。”
沐惊风道:“无妨,我亲自与她说……”
正说着,一人匆匆冲入屋中。
“世子爷!出事了!”
司景离记得此人一直守在柒王府,闻言立刻起身道:“怎么了?!可是柒王出事了?”
“不是柒王!”那人道:“是柒王殿下的一个手下!他一声不吭地对我们兄弟动起手来,连带院子里的丫鬟,后厨的厨子,后院的木匠……一连打了二十多个!”
司景离听到不是褚师潼出事就又坐了回去,问道:“为何动手?”
“没有缘由……好像也不是,那小子似乎说了句什么……谁对柒王殿下不敬?打起来的时候人太多了,我没听清。”
司景离心中猜测出了大概,这人想来是褚师潼吩咐来报仇的。
“柒王手下竟还有这种孤勇之人?”沐惊风微微诧异,道:“那小子人呢?带上来我问问怎么回事。”
那人道:“回侯爷,他……打完人就走了……”
沐惊风:?
“你们这么多人打不过人家一个?!”
那人苦涩道:“侯爷,真不能怪我们,他的功夫确实出奇的高,高的都快不是人了!我们守在柒王府的将士已经是队里功夫最好的了,面对他的时候根本不是对手,也不知那人究竟什么来头……”
沐惊风看向司景离,他竟不知褚师潼手下还有这等人物。
而司景离在听到描述之后,心中一沉。
怪不得褚师潼把秦威看的那般重要。
也怪不得当初褚师潼将刺杀西风国将军这种事放心大胆的交给他一人去做。
想来凭秦威一个人的本事,就足够抵得上一支精锐了。
一想起秦威现如今可能就在褚师潼身旁,他坐不住了。
“祖父,我去趟柒王府。”
“你小心,褚师潼不会让那人对你也动手吧?”
司景离的脚步顿了顿,道:“我并非毫无还手之力的废物,褚师潼也不可能任由他对我动手,祖父放心。”
……
午后阳光裹挟着几分深秋的冷意。
司景离匆匆走入院中,原本守在柒王府的侍卫几乎被秦威打伤了大半,这空旷的院子里如今竟连半个侍卫的影子都看不到。
他抬眼看见在摇椅上晒太阳的褚师潼,她闭着眼睛好似在睡觉,墨色的长发散落着没盘起,身上盖着条薄薄的毯子。
他最忌讳的那个名叫秦威的人,正坐在褚师潼身旁的矮凳上,低头在竹筐里忙活着什么。
走近一看,是在剥栗子。
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仿佛在秦威手里能变成听懂人话的活物,他两三下就能熟练的将带着尖刺的栗子壳拨开,取出其中的栗子丢进一旁的盘子里,中途没有丝毫停顿,就算刺扎的手上出血也像是感觉不到。
司景离僵在原地,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靠近。
分明他和褚师潼分开了还不到两个时辰,可这种怪异的场景让他觉得褚师潼仿佛变了个人。
秦威在司景离入院的时候就发现了,只不过他并未吭声,也没打算理会。
司景离犹豫片刻,缓缓走近。
“褚师潼……”
褚师潼懒懒睁眼,语气平淡:“世子殿下来了。”
是来了,而不是回来了。
在秦威将那些闲杂人等打伤丢出去之后,这里的主权自然回到了她的手里。
司景离目光扫过一旁的秦威,心里很是吃味,但明面上并未表现出来。
“怎么醒的这么早,外面冷,我抱你进去休息吧。”
先前因为秦威两人吵过数次,吃了这么多亏,他也算是长了教训,不敢轻易再在褚师潼面前对秦威评手论足。
“屋里也冷。”褚师潼道:“这个天气最烦人了,烧地龙和炉子都太早了,可不烧屋里又冷得很,还是晒晒太阳吧。”
司景离没再坚持,拖了把椅子到她身旁。
秦威一直在兢兢业业的剥栗子,一时之间,司景离倒还真找不出什么理由提起他。
“我听说……你这手下打伤了不少我的人,你知道这事吗?”
褚师潼道:“我让的。”
司景离沉默片刻,道:“可是那些人对你不敬?”
“是。”
司景离心中猜测就是如此。
如今听到答案,倒也有些释然。
“若是他们惹你不高兴,你早先告诉我就好了,何必费这么一遭。祖父当时也在,听到将士来报以后,对你手下这人倒是好奇不少。”
“先前我与世子殿下吵得那样凶,即便说了又能如何。”
“你这话说的,我还能叫旁人欺负了你?”
褚师潼微微笑道:“先前府里的人都是你的人,自然以你为主,你与我不和,他们便势利眼针对于我,这不也是情有可原吗?”
望着如今的褚师潼,司景离仿佛后知后觉的明白哪里不同了。
先前的褚师潼再如何也顾忌着四周都是他的人,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一直顾忌着。眼下他的人多数都被清理走了,褚师潼这才不再顾忌,一颦一笑说话之间都像是回到了一年前的样子。
只不过是回来了一个秦威,她就能放心成这样了。
这让司景离对秦威更加忌惮的同时,也终于感同身受的了解了沐惊风那句话。
他和褚师潼在感情里的地位回到了最初的那般,他从,她主。
不过司景离倒也从不认为他和褚师潼之间他能成为主导者,从最基础的感情上他就输了,褚师潼对他有感情不假,但绝对没有他的感情那么多。
他们两个之间本就不是平衡的,只不过前些日子因为她陷入他的包围中才勉强达成了他做强势的局面。
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压抑。
司景离主动转移了话题,道:“这么薄的毯子可会漏风。”
“有点。”
他伸手想替她盖好毯子,可手还未碰到,就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抢先一步。
秦威也不知何时放下了栗子与匕首,两三下替褚师潼盖好毯子以后,冷冷地看着司景离,道:“世子殿下近日还是莫要靠近我家殿下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