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与尖叫充斥着船舱,没有人料到就在前一夜,乌城城破,日军长驱直入,占领了整座城。
那一夜,炮火与鲜血,悲哀与屈辱,充斥这座千年古城。
玉雀和戏班众人躲在船舱,身体不自觉的颤抖,他的喉咙无端干涩起来,他倒是不怕死,若是身无挂念,男儿本色,定要跟小日本拼上一拼,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可现在他身边有亲人,心中有周鸣。
他甚至放纵自己陷入慌乱的情绪里,这样就不会去想周鸣明明说过乌城的重要性,临着海城的乌城,而今怎么会没有守住。不会去想周鸣是不是性命垂危,甚至已经身殒……
日本人手里端着枪,将人往船外驱赶,玉雀听不懂他们叽里呱啦在说些什么,紧紧拉着宁庆明的手,裹挟在人群里,被像赶牲畜一般赶着走。
他们眼睁睁瞧着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姑娘尖叫着被一个日本兵扯裂衣裳拉进房间了。
陈展攥紧了拳,手臂上青筋暴起,眼看就要冲出去,宁庆明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因年迈而浑浊的眼看似强硬,深处满是哀求无力。
“低头!都低头!”他低声一句,声音正好能被陈展玉雀他们听见,又能被挡在人墙之内。
陈展的胸膛重重起伏了几下,又被宁庆明拽了拽手腕,只好不甘地低下头,以免被日本人看到他目眦欲裂的神情。
忽然“砰”的一声,人群尖叫乍起。
是位壮士抢过了一个日本兵手里的枪,一枪崩了那个侮辱姑娘的畜生,而后便是“砰砰”几声,他倒在血泊里。那位姑娘扭头便跳了江,日本人又往水里补了几枪,江水里瞬间便染了红。
那些披着黄皮的狗又叽里呱啦的不知道大声嚷嚷了些什么,不过想也知道肯定是一番威胁羞辱的话。
“师兄……”
玉雀惊恐地看向陈展,宁庆明拽着他的手收得更紧了。
陈展在蓦然一惊后,整个人几乎要被汹涌而来的愤怒、无力、悲哀淹没。
“你放心……你放心……”他声音艰涩,嗫喏着唇,只重复这一句话。
宁庆明此刻不禁庆幸自己在这几年里陆陆续续把班子里年轻的姑娘丫头都在京城许了人家,班子里现在女的只剩下几个老妪。
从徐盛缠着玉雀不放的时候起,他就料到戏班总会有被赶出来的时候,这乱世女子活得殊为不易,他就怕沦落到如今的情形,他们人微言轻,根本就救不了。所以他早早就看好了人家把姑娘丫头们都许了出去,就算日子穷的喝西北风,好歹也能凑合过,总比这般受尽屈辱还没了命要好。
一场乱后,他们这一船的人挤在出口,一个带着蛤蟆眼镜的穿着日本军装的人说着一口怪腔怪调的汉语,挨个检查盘问船上的人。
轮到玉雀他们,宁庆明迈了一步站在众人面前,手背在后面紧紧握着玉雀的手,戏班里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彼此靠着。
“你们,一起的?”那个带着眼镜的人扫了他们一眼,问道。
待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便示意玉雀他们把行李都打开。
他们唱戏的,上到珍贵的头面戏服,下到胭脂水粉和杂七杂八的道具,都是戏班子走到哪儿便带到哪儿。
这会儿箱笼一打开,别人瞧一眼里面的家伙什,就能明白他们是干这行的。
他伸手拿出一副头面,扭头跟旁边一个看着要高一级的日本人说了些什么,那日本人的眼神在戏班众人身上来回扫,最终点了点头,一挥手,叽里咕噜吩咐了一句。
“你们滴!跟着走!”
众人被单独带着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大车,车一开动,玉雀不受控制的往后倒了一下。
“师傅,我们这是要被拉到哪儿?”他问了一句。
有胆子小的,早已经哭了起来。
宁庆明叹了口气,道:“师傅也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现下看着,咱们应该是死不了。”
“真的吗?”
“呜呜呜……”
“师傅为什么这样说?”
宁庆明看着四周的断壁残垣,咬着牙道:“只怕……小日本是要我们,给他们那些当官的唱戏啊。”
“不行!”陈展大喊一声,声音伴着呼啸而过的风。
热血刚上来就被冷风吹了个散,陈展眼睛红了起来,声音都带着几分哽咽。
是,他们是唱戏的,是如同蝼蚁一般的人,可是他们从小唱的戏里既有痴情缠绵,还有忠肝义胆,更有家国大义。
可现如今,他们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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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被拉到一处破破烂烂的剧院,剧院外也有日本兵把守,还有一些衣衫褴褛的乌城人被大声叱骂着修缮剧院。
过了没多久那个带着蛤蟆眼镜的翻译也来了。
宁庆明猜得没错,翻译要求他们排一出最拿手的戏,给日本人看。似乎是有什么日本的大人物要来,十日后他们登台唱戏,所有的日本高级军官都会来这家剧院。
这回,陈展奇异的没有再说什么。
许是被一路上触目惊心的景象给塞了喉咙。
白花花的躯体,氧化了变为深红的血肉,凌乱的散落在这片被炮火熏得发黑的废墟中,人间地狱,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戏班众人挤在一处,寂静不已,谁都不想唱,又不能不唱。
陈展红着眼,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两腮的软肉都被他咬出血来,半晌才嘶哑着嗓音:“师傅,我们唱!”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陈展想。
更何况,听那小日本的意思,十日后,那群小日本的头儿都会来,在这之前,若是能联系上组织,说不定能一锅端了他们。
他记得带他入组织的王大哥离开京城前曾说过自己要前往乌城。
要是现在反抗,顶多杀个小兵,还要带累师傅和师弟们。若是忍到十日后,尚且还要一搏之力。
昔日有韩信受胯下之辱,他一介小小戏子,不敢自比韩信,但一时受辱还是能忍得了的。
“师兄……”玉雀担忧地看向陈展,从小一起长大,论对陈展的了解,师傅说第一,他就敢说第二。此时见陈展这般情状,不由得怕他做什么傻事。
陈展摸了摸玉雀的头发,咧了咧嘴,试图笑一下,却比哭还难看。
“师弟放心,师兄不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