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忽然一愣,洛希脸色微红,将她拉到一边,低声又说,“你不必告诉王爷是我的意思,你就、你就当做寻常检查罢了。”
听到这里的话,婉儿欲言又止,一听见风吹来那扇花窗,吱吱作响,快步过去拢好窗闭上,添好炉内碳火,回过头看见洛希着急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忍不住温婉一笑,“婉儿知道了,现在就替王妃去做。”
洛希点了点头,似乎悬在心里头的大石头才安稳放下,坐回到桌边玫瑰凳子上。
深冬最为惊寒。
她还不急着上床歇息,又深深地陷入苦恼之中,枕着肘子靠在桌子,长叹一气,倘若她真的对宋延皓还有情谊,就应该要及时告诉千昕鹤,悬崖勒马,不应该再对他有额外的关怀担忧,否则就真的一脚踏两船了。
“看起来徒儿的烦恼丝不比为师的少呀。”屋檐之顶忽然传来老人家的声音,洛希一抬头,那身影就坐到了她面前,正挥舞着手中拂尘,感叹道,“徒儿呀,想太多东西,容易的少白头,你瞧瞧为师,就是这个原因白了头发,如今是一根黑丝都瞧不见咯……”
“师父,你怎么还在京都?”洛希边说边疑惑的看了看屋檐上,没有近卫追来。
老人家乐呵呵的一笑,“我今日本来就要继续云游,刚瞧了晚雾,被人打的是真的是皮开肉绽,再来瞧瞧你,眉头都快拧没了。”
“我……”
洛希望着老人家满头白发,何必要增添他的烦恼,改而换上一种轻快的语气,“师傅,深夜飞檐走壁视为做贼,王府深严,你走大门进来不好吗,还非做梁上君子……?”
“徒儿是怕这府上的主人吃醋?”
老人家笑眸展开,挽着拂尘,咳了一声,故作威严之态,“我可是听说了,你与晚雾昨夜在京郊大开杀戒,还撒了谎……”
洛希满脸懵,问道,“我撒什么谎?”
“你对这府上的主人当真是相爱的,为何我不见他佩戴你的家玉?”老人家说着说着就叹了一口气,“我想你就是骗师父的,好不容易还以为有个徒女婿了,结果假的……”
“别、别乱说,我是真心喜欢王爷的!”洛希一急,几乎是直直的站了起来。
老人家根本不屑于抬头看她,反而自言自语道,“虽然师门之内不允许恋情发生,但为师很开明的,你既然钟情于晚雾,就应该直说呀,何必隐瞒,演着一出戏呢。”
“我、我对宋延皓已经没有感情了!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洛希本来急得脱口而出的话,从深深自我怀疑,逐渐过度到坚定的语气,“我只不过是徒留一丝从前对他的爱慕之情……在虚实之间一时忘乎所以……”
洛希顿了顿,看着老人家那张沧桑的面孔,忽然又低下了头来,“可我的心里,仿佛早已经住进去了另外的一个人…”
老人家面带微笑,挥了挥拂尘,仿佛有一股魔力,将那些飘荡在空中,无用的烦恼尽数吸收进去金罩拂尘,又挽住了拂尘。
“也难怪徒女婿生你的气,他在书房里和你一样,都没睡。”老人家忽然开了口,无意中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摇头惨笑,“猜想徒女婿应该有一位死士,善用石子,打的为师真的好痛,幸亏我跑得快,一进这院子里,他就像得了命令,就不追我了……”
“师父!”
洛希急忙叫出声来,她当然知道千昕鹤身边还有一位武功高深莫测的死士,“你、你怎么就非得去看他,王爷身边高手如林,就算是师父,也不一定能……”
“所以说呀,徒儿你可是找到好人家,可千万别这么轻易放手,为师看他对你极为上心,还特意吩咐侍女过来为你掩窗,这一件小事不足挂齿,可他却一直还亮着灯……”
洛希一怔,忽然想起来婉儿的欲言又止,恍然大悟,“他、是等婉儿姐姐去回话……他亦担忧我、担忧我为寒风所着凉……”
老人家看着她若有所思,蹙眉,又忽然,低着头,眉头舒展,她渐渐傻笑起来。
“徒儿一笑,想起开心事了?”
“我、我心头暖。”
她说出这话时,小脸一红,坚定了自己本来的心意,她从来就没有过旧情复燃,在昨夜暗杀,渴望已久的复仇成功之后,在面对宋延皓的一刹那间,恍惚了爱情和恩情。
宋延皓就像是一个长期至亲的人,弥补了她童年时期对失去姨奶奶的愧疚。
“唉,最是儿女情长猜不透呀,既然知你平安,为师就安心继续云游去了。”老人家摇了摇脑袋,站起身来,都不等洛希请别,他就自顾自的走到院中,只留余音,“不必送了,为师自由自在潇洒惯了,也愿徒儿你可以如此豁达,别再皱着眉头了……”
洛希送走了峡山道人,便让侍女准备一盏灯笼,她亲自到书房那边去找千昕鹤。
书房其实离昶院很近,出了门子洞往左拐,也就不过半盏茶时间就到,屋子里还没有熄灯,有小厮依旧是负责守在门口上夜。
“王妃止步。”
一声沉稳有力的声音传来,洛希还没进到内院,抬起头来,就看到洪武和洪云父子二人,都是身着黑衣,蹲在檐上,不禁道,“这里是王府,我是王妃,为何止步?”
“王爷的命令。不见任何人,包括王妃您。”洪武的声音富有磁性,话一出来就多了两分震慑力,“希望王妃别让我们为难。”
“他生气了?”
“属下不知。”
“屋里还有别人?”
“属下不知。”
“那你知道这什么?”洛希特意把灯笼抬起来,看着这一对一问三不知的父子,“该不会是王爷让你们故意拦我,不让我进?”
“是。”
洪武低垂着头,这句话没有反驳。
洛希气的咬牙,在内院门口来回踱步了两三次,就差没有冲进去,一回过头,就看见良玉从屋内出来,还端着一碗小米粥。
不是说任何人都不见吗?
原来还是区别对待?!
“良玉见过王妃,请王妃安好。”良玉双手捧着黑酸枝木的托盘,垂眸行了一礼。
洛希欲言又止,最后不了了之,摆了摆手,扭头原路折返,结果越想越气,熄了灯笼,丢在一边,自己一跃墙上,立檐上。
洪武和洪云一对父子,早已警惕的已经换了方位,在她对面,直身站起死守阵地。
“王妃,请不要让属下难做。”洪武再次委婉表达自己的立场,他的手按在横刀之上,已然表露一切,“王妃若是要见王爷,明日也不迟,请您回去昶院歇息吧。”
“……”
洛希是个性子急的人,等不到天亮,又不能随意闯入,思来想去,“罢了!原是我有错在先,是应该有个道歉的样子!”
她一回昶院,就拉过被子蒙头大睡,不到半刻钟,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坐直了起来,盯着床帐一言不发,一盯就是一宿夜。
“怎么更夫还不敲梆子?”洛希心中惆怅,又下床推窗看了看夜色,屋子里的铜漏都在滴水计时,无可奈何爬上床,卯正时才来睡意,昏昏沉沉的才睡了一个半时辰。
婉儿轻轻的推门进来,后头还跟着七八个蹑手蹑脚的侍女在准备净盘面巾。
“婉儿姐姐?几更天了……”洛希睡得迷迷糊糊,但耳朵听力敏锐,昨夜熬了一宿,顶着两只黑眼圈微微尝试睁开,困得瞌眼。
屋子内的铜壶的莲花漏已经上浮半,漏箭指刻度辰正,滴水声细,时间不停,婉儿便回她一句,“刚好辰正了,王妃。”
洛希一听,几乎跳了起来,“啊、你们怎么不喊我起来?怎么不喊我去用膳?”
“王妃你睡得沉、我唤了您两次的……”一个上夜的小侍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的就要哭了出来,“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是我让她不要再进去唤你起来的。”婉儿见洛希睡意全无,便挥了挥手让小侍女退出去,转身自己就拧干热巾子递了过去,主动认错,“我知王妃昨夜辗转,所以自作主张,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好生休息……”
“我、我急着见王爷。”
洛希囫囵吞枣的擦了脸,簌了口,快速用楠木梳子将头发一扎,盘起来作莲花状的矮发髻,再拿起一根常间黑色木簪横插发髻之中,就急匆匆的系上披风就到花厅。
花厅上的侍女们都在打扫家具,掸着灰,连洛希一来,连忙一字排开请安。
“王爷呢?他用完膳了?去哪里了?”洛希直接抛下了三个问题,环视一圈,只有远远追上来的婉儿一众,又扭过头看着那一排侍女,“说话呀,怎么你们是哑巴不成?”
“王爷…王爷辰初就用完膳了,如今应该到大理寺办公了。”侍女中有个胆大的,兢兢业业回了话,赶紧的就把头低垂了下去。
洛希一身单薄,错过了这个时间点,想要出门去,婉儿连忙拉着她,“王妃,你还没有用膳,又穿的少,会弄坏身子的……”
“有些话不说出口,就会让对方的误会加深,我不想要这样子。”洛希急急忙忙的推开婉儿的手,又被几个房内的女侍拉住。
这几个人都是她当初自己挑选的忠义女侍,不约而同的劝她,“王妃,大理寺离这里至少两盏茶时间,且王妃不报大理寺,又怎能进入,会被别的人笑话你不规矩的。”
洛希突然清醒,她这样衣衫不整,面若苦妇,去见千昕鹤,会丢了他脸面,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当即就吩咐婉儿,“把我最好看的衣服拿出去,道歉要有诚意的!”
几个女侍又风风火火的迎着洛希会昶院,收拾了一番,她本就是浑然天成的美貌,生得一双冷滟动人的桃花眸,一袭淡红色提花柿蒂纹大袄,襦裙折叠渐变青山绿水,两只碧玉小手左套紫水晶镯,右带那四颗白玉菩提珠串,脖颈佩玫瑰七宝璎珞。
她甚至特意梳了一年景花冠,花团锦簇,衬托她冷艳动人,在婉儿的搀扶下走出来,就像是壁画上走下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出巡而来,一垂眸,俯瞰众生百态。
然而这一位坠凡来的仙子,在大理寺门口的马车里,坐了一个早上的冷板凳。
“他真的不见我???”洛希隔着车帘上的怒火都快烧到传话的小厮身上。
小厮瑟瑟发抖,赶紧作揖,“王妃,小的真的问了两三次了,甚至自报家门,那看守的说是王爷的命令,他在办公,不见人。”
洛希不满,又道,“他大理寺开着门,难道都这样对待百姓的吗?这还有……”
“那是公堂之门,守卫说、说王妃要报案,理应先去扣京县的门,敲冤鼓……”小厮越说气势越弱,连忙擦了擦头上冷汗,“王爷似乎…似乎有意不见王妃您、还让守卫传话……说你有你自己的事,何必要来管他…”
“那个狗崽子真这样……!”洛希直接掀了帘,骂到一半,见小厮吓摔倒在地,不免也觉得自己确实可怕,“罢了,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不必再去通报了,我自己守在这里。”
婉儿也陪在里头,小声禀告,“王妃,不如回去吧,你还没有用膳呢。”
“我不饿。”
洛希小脸涨红,挨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肚子就咕咕叫起来,她为难的摸了摸肚子,这才接过婉儿递过来的点心吃。
两人又在马车内等待了一会。
卖糖葫芦的商贩路过,飘进来酸酸甜甜的味道,洛希掀来帘子便道,“你等一下,给我两串糖葫芦,要最大个头的那串。”
“好、好嘞。”商贩一抬头就看到洛希精致的面容,沉鱼落雁的美色,连忙抽了两支最圆润大颗的糖葫芦,递过去,“姑娘有眼光,京城内最好的糖葫芦,五个铜板。”
“给你,快走吧。”
洛希爽快的丢给了他一串十铜板,接过糖葫芦,分了一串给婉儿,自己也继续趴在车窗边上,继续盯梢似的看着大理寺正门口,不忘道,“我就不信等不到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