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谈瓷回到礼堂后台,齐雪燕还没有选好妆容,她盘腿坐在地毯上,纠结的情绪让她将衣袖都抓出褶了。
席英竟然也不打游戏了,正蹲着帮齐雪燕挑选。
“这个好看。”“好看个屁,这妆画上比猴屁股还红。”“那这个。”“这个不行,这妆还是淡了,一会儿打个光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那这个,这个浓,也不红。”“这画上衬得人多老啊,听说今天学校搞了高清摄像机,会录像的,这妆难看死了,重新选,选个不浓不淡的。”“标准呢?我都选了二十来个了,时间都过去二十多分钟了,再不确定就来不及了。”“啊,你催什么,我不急啊?”“你急你倒是先把妆面确定下来啊!”“我这不是确定不下来嘛!”
……
听着他们从讨论变成互骂,谈瓷走过去,抬手拎住两人的后衣领,两人同时抬起头来,一个表情愤怒,一个面容狰狞。
齐雪燕&席英:“谁啊!”
谈瓷松开手:“这么点小事,吵什么?”
席英哼了一声站起身,齐雪燕咳嗽了一声,看了眼时间,眉头前一秒还皱得跟火山要喷发似的,下一秒便乌云转晴,她刷一下抬头,看向谈瓷:“就这个吧!”
她指着自己的表盘,语气果决。
谈瓷看过去,表盘上是一幅古典诗意的画面。
席英瞥过眼去看了下,随后啧啧感叹:“图是好图,但你确定你能画得出来?”
“当然!”齐雪燕说,“我可是画了十几年画的!”
说完,齐雪燕才看向谈瓷:“小瓷妹妹,你觉得怎么样?”
谈瓷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没意见,坐在转椅上,由着自己的脸被她拿着化妆刷折腾去了。
九点四十分。
上一组的同学表演完毕开始下场,紧跟着,一群穿着红色马甲的同学迅速上台,不一会儿,空荡的舞台上便多出了一台钢琴、一组架子鼓、几盆一米多高的假荷叶道具,还有几把木椅。
负责主持的同学头抹了发胶,身上穿着黑色西服,手拿话筒,朝礼堂舞台中央走去,先是赞扬了一下之前表演的同学,又顺势介绍南琪儿。
——“接下来,由我们火箭A班的同学南琪儿上台,为大家带来竹笛独奏《烈荷》,大家掌声欢迎。”
一个普通的校庆节目,搞得比春晚还要热闹三分。
南琪儿身着一身白色旗袍,黑长直的头发被造型师卷出弧度,发尾点缀了星星闪闪的亮片,睫毛浓深俏丽,整张脸被涂白,额头和鬓角连接处呈现一抹突兀的绿色,仿佛具有野性的藤蔓从血液中探出,撑开皮肉占领了半张白皙透嫩的面庞,妆容造型大胆又夸张,与往日清纯素淡的面容完全相反,今日的南琪儿,艳丽夺目。
南琪儿拿着竹笛站在话筒前,抬起手将竹笛放入唇边,姿态中透露着豪放。
旋律缓缓从笛中冒出,前奏缓慢,半亩方塘的莲花盛开,朵朵漂亮却又朵朵不夺目,平庸地招展,千篇一律地绽放,最后静默地枯萎,千万只大同小异的枯荷形成一副叫“残荷”的画。
笛音急转直下,让人心也跟着哀叹,那荷属实太过普通。
然而,在旋律进入最低潮时,几秒静默,“轰”一声架子鼓的声音惊醒所有于平庸中沉睡的荷。
看台上的学生只觉得声音又在耳边炸开,转瞬间,曲调昂扬直上。
一支与众不同的荷嚣张仰起头,拼命绽放。
笛曲后调猛烈,就像有那么一朵荷花却不甘此生碌碌,势必要傲然出头,炫目于万千庸俗之中,那只荷生性野烈,称为烈荷。
《烈荷》这首曲子昂扬激烈,是作文素材中出现最多的笛曲,曲调复杂,对人的技术要求很高。
一曲听完,一波三折间激人奋发。
南琪儿立于“荷塘”中央,缓缓收笛,朝台下鞠了个躬。
获得掌声一片。
南琪儿缓缓抬起头,视线从前几排低头在笔记本上打分的老师身上扫过,目光最终落在第三排的贺州身上。
——岚城一中学生才艺大赛,学校领导友情邀请了很多大人物。
贺州目光不起波澜,照旧看不出什么情绪,南琪儿便将目光移到他身旁那人身上。
贺州身旁坐着贺宁澈,贺宁澈见她看过来,笑着冲她招了招手。
南琪儿便下台走到幕后,悄悄溜到了贺宁澈身边,她先是冲着贺州打了声招呼:“叔叔好”,得到贺州应了一声“你好”后,心里窃喜,坐在了贺宁澈身旁。
贺宁澈夸奖:“琪儿,你吹得真是太好了!”
南琪儿微微羞涩:“没有啦。”
贺州双手搭在身前,听见他俩的谈话,蹙了下眉随后眉眼又舒展开,他偏头问:“你改编了这首曲子?”
南琪儿早知贺州喜欢乐曲,见他听出不同来,心里更加激动,然而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说:“是啊,原来的曲子听着还不够振奋,我便向里面加了些其他的因素,听起来转折便更加明显了。”
钢琴使前面的曲调更缓和,架子鼓的声音更炸,两厢对比,反差极大。
一曲表演结束,一群红马甲跑上台,坏了气氛,也让众人的游离的思想收回,他们这才注意到,舞台边上站了很多人,在南琪儿演奏到一半时,那些人悄然上场,给笛声和音,方才那起承转折急转直上的音便是架子鼓发出来的。
前后对比,的确够猛烈,看起来与“烈荷”两个字完全相符。
这是南琪儿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改编出来的,曲子比原先更激然,她私下练习了很多次,这次的表演算是她练习中最成熟的了。
在同辈人中,她这水平已经是一马当先,无可挑剔。
她等着贺州夸奖。
然而贺州却只是以专业人士的角度说了一句:“中间曲调转换时,有四处气息乱了。还有,有其他乐手伴奏,就不算独奏了。”
贺宁澈掉头看着贺州:“爸,你偏要在这时候说这种扫兴的话吗?”
贺州朝他淡淡瞥去一眼,没有理会的意思,南琪儿心里不爽,却耐着性子道:“原本就是有不足的,叔叔指出来我才好改进。”
话是这么说,然而南琪儿心里都快怄死了。
打着发蜡穿着正装的主持人再次上台,又有模有样地夸奖了一通南琪儿的表演,随后停顿几秒,用吊着人胃口的语气说:“接下来要上台的同学是二十三班的谈瓷同学,她要展示的也是竹笛,名称是……啊,没有名字,是原创曲目,让我们一起期待一下吧!有请谈瓷同学上台!”
看着谈瓷掀开幕布走上台,齐雪燕还一阵恍然,身旁的席英神情倒是轻松不少,凑到齐雪燕身旁叫了句班长。
齐雪燕偏头,带着疑惑“嗯”了一声,示意他有屁快放,席英说:“你真学了十几年绘画?”
齐雪燕僵硬地点头:“昂。”
席英满脸疑惑,看了眼抬上谈瓷的背影,叹了一声,真诚发问:“你具体学的哪些方面啊?”
“铅笔素描。”
席英“哦”了一声。
齐雪燕叹了口气,补充:“后来没学成,就转战粉笔画了。”
顿了下,又补充:“无老师,自学,最近一次被夸奖是小学三年级黑板报,老师还奖励了我十块钱。”
席英:“……难怪你那么自信。”
十分钟前,齐雪燕拿着彩刷在谈瓷脸上一通描绘,最后画出来的鹤跟鸡一样,丑得不行,她一气之下,拿专业的卸妆水全给卸了。
谈瓷坐在那一动不动任由人蹂躏了半天,自己都没生气,结果一抬眼,见齐雪燕双目通红,自己快要把自己给气哭了。
察觉到谈瓷的目光,齐雪燕脸上的表情彻底垮掉,瘪着嘴用带着哭音的声音诉苦:“小瓷妹妹,我对不起你。”
谈瓷被她那郑重无比的语气逗笑,给她递了张纸巾,又摸了摸她的头,说了句“不是什么大事”。
随后,齐雪燕眼看着她拿化妆刷沾了两下颜料,凑近镜子,对着自己的右眼画了几下。
寥寥几笔,却生动万分。
仅仅五分钟的时间,右眼周围便跃出一幅惊艳的画。
遥遥滴翠松林上,飞着一只白颈雪身的仙鹤,仙鹤额头赤红如火,周围的云团虚邈却又好似有实体,被仙鹤踩着接力飞向更高的蓝空,那白鹤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那脸上飞出来。
狭长有神的狐狸眼下是黛色山林,眼睛与修长的眉间是云山云海,那仙鹤的尖喙凑近眉与眼的中心,雅极静极。
谈瓷慢悠悠走到舞台中央,看着休闲至极。
礼堂打了空调,今天很多学生到礼堂后,坐了没一会儿就被热得扒衣服。这一会儿,好多人身上就只剩一件单衣。
然而,谈瓷在礼堂后台待了很久,身上却依旧穿着白色羊毛衫和黑色厚裤,连棉袄都是上台前刚脱的。
如果齐雪燕一个劲的说她的棉袄与这舞台不搭,她大概真的要裹着棉袄上台了。
不过,即使穿着厚衣,她依旧不显臃肿。
谈瓷整个人身材高挑颀长,平日里嘴角带笑,看着温和,然而她若真生气,睖着某个人,那时她只是清清冷冷朝那一站,气场都能有两米八。
杨君宝退出游戏,捣了下身旁眯着眼满眼不耐烦的人:“勉哥,谈姐出场了。”
南勉语气不耐烦,压着声音道:“我看见了。”
他已经醒来好一会儿了。
南琪儿前面低缓慢收的调子引人安睡,后面遽然炸响的鼓声一下把他惊醒,那声音,闹得他心脏到现在还砰砰直跳,差点没被吓出心脏病来。
杨君宝低声笑了下:“还没缓过来呢?”
南勉嘘了他一眼,杨君宝心领神会不再看他,将目光落在台上,他还是没忍住笑了下:“你刚才被吓醒的样子,真逗。”在南勉恼羞成怒前,他又补了句:“被吓醒的不止你一个,安啦~”
南勉:“……”有时候挺想打人的。
哼了声,台上已经传来笛声。
没有南琪儿那么多的道具,谈瓷站在台中央,灯光便集中在她脸上。
不知是谁掌控的灯光,那数道光朝她脸上一打,不仅没有突出她那张画着彩绘的脸,反而让人完全看不清她的脸了。
舞台中央放了把木椅子,谈瓷坐下,她身形松松散散,整个人身上透着股闲暇,仿佛逛菜市场被人抓来顺便表演似的。
然而,抬起手将竹笛放入唇边时,负责掌控灯光的人似乎才反应过来,将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几束,遽然,所有人都注意到她右眼出的图画。
杨君宝看不清,探头探脑地凑到旁边,南勉正举着手机录像,此时手指滑动屏幕,放大放大再放大,高清的像素将谈瓷右眼那羽化登仙的图景录下,杨君宝看了眼,感叹:“这谁搞得?真漂亮!”
南勉也不知道是谁画的,但不妨碍他夸谈瓷:“的确很好看。”
话刚出口,耳边便传来一道悠扬的笛音,起先极其欢快,一下就将人吸引了过去,后面笛音更是化作海浪,一波一波将人的心情推下高潮。
她手里明明就只有一根不怎么精致的竹笛,然而吹奏的效果却极其炸裂。
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换气息,将笛音变换成其他乐器的声音,音调来回翻转,自己的曲和自己的寡,技巧复杂难辨。
虽孤身一人,然千军万马。
只有一根竹笛,却不只有笛音,仿佛整个交响乐团跟着合奏。
这首技巧极高的曲子却并没有让人觉得沉闷,反而欢脱地像摇滚,让人听了就忍不住摆动身体,想要伸着手舞动。
每个人眯着眼笑,仿佛下一秒也要跟那仙鹤一样,飞上云端瞧一瞧。
一曲作罢,整个会唱的人都微微晃动着,就连前几排的老师们都没有一个忍住不动。
这些老师都四五十岁,大的有六十岁了,各个都经历过人世沧桑,却还能被谈瓷屋子里的欢快所感染,足以说明谈瓷的功底。
这是一首“煽动性”极强的曲子。
情感丰沛。
谈瓷一向不喜欢搞黑暗那一套,这首曲子是她以前在创立公益慈善组织“纸鸢”的时候创作的。起因很简单,当时她遇见很多自闭抑郁的人,心里看不过去,便写了这个曲子。
不幸的是,不快乐的人太多,幸运的是,这首曲子很有效。
台下那群人,不是被工作就是被学业纠缠着,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平日里压力都挺大,这会儿能听个乐呵轻松一下就够了。
谈瓷不太关注最后学生的票会投给谁,因为她确定今晚大部分学生的票都必定是二十三班的。
谈瓷浅浅鞠了个躬,随后便想如之前每一位同学一样按部就班,下台,却在刚要转身时被叫住。
“同学,等一下。”
谈瓷顿了下,循声望去,说话的是贺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