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十一月十日。
这一日京都城下起了雪,铅云低垂,雪片子细细密密地飘落下来,好似白色的细沙,又如撒盐空中,旋扑珠帘过粉墙,不久便将道路与院子裹上了银装。
一乘小轿自宫门口缓缓进去,轿子“嘎吱”作响,轿夫的脚步声却是又稳又沉,如出一人。
小轿到了长信宫门口,便见身披大氅的金城公主慕仙宜自轿中出来,由侍婢扶着,缓缓进去了。
长信宫中烧着炭火和地龙,暖如chun日,慕仙宜一进门,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暖意,他忙拿一只手摸了摸自己冻得发红的脸,身后的侍婢已经殷勤地上前替他解下大氅掸雪。
“这样大的雪,你不躲在房里,来宫里做什么?”自内殿出来的宸妃穿着锦袄,领口和袖口都镶着银貂毛,手里捧着手炉,脸上却是笑意盈盈的,“这几日宫里头死气沉沉的,个个都躲在各自宫里不出门,我这长信宫也好久没有‘客人’上门了。”
侍婢搬了凳子,慕仙宜便赶紧围着炭盆坐下了,一边拿手烤着火,一边撒娇道:“我怎么算是‘客人’呢?长信宫便是我家,我想什么时候回来便什么时候回来。”
宸妃忍俊不禁,又朝着宫女们招招手,给自己儿子送吃食上来,一壁道:“那也不必大雪天的上门,难不成是镇国公府给你气受了,你跑来母妃这里诉苦来了?”
“自然不是……”慕仙宜忙反驳,眼睛瞪得浑圆,只是见到自己母妃那似笑非笑的脸,不由得又泄了气,怏怏不乐地拈了颗酸杏在口中,看着炭盆道,“唉,大约是冬日里太无聊了,婆婆昨日又催我和驸马生小娃娃呢!”
昨日一家人一同吃晚饭,国公夫人便话外有话地说了几句,大意便是想赶紧抱他们夫妻的孙子,当时慕仙宜也不知怎么回答,只佯装害羞,还是驸马替他敷衍了过去。
不过他想着总是这样也不成事,因此今日一早便巴巴地来找自家母妃了,想着母妃是女人,总会有办法的。
宸妃见了他难得唉声叹气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不由揶揄他:“喏,是你自己非要嫁,还说什么‘事在人为’,如今你倒是‘事在人为’一个给我看看?”
“母妃!”慕仙宜撅起嘴,“我在这里苦恼,你却还在那说我的风凉话,我要生气了!”
上首的宸妃和一旁伺候的琳琅姑姑对视一眼,笑得更欢了。
琳琅见着四周无人,笑道:“公主莫恼,娘娘之前也一直替你思忖这个问题呢。”
慕仙宜一听,又欢喜起来,忙追问道:“那母妃想出什么办法来没有啊?啊?”
宸妃笑着拿食指点了点他,问道:“我问你,驸马与你,到了什么地步了?”
慕仙宜听见这个问题,脸都红到了脖子根,羞恼道:“这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嘛!母妃你别问这么羞人的问题!”
宸妃和琳琅更乐了,几乎笑出声来。
慕仙宜见二人取笑自己,越发气恼,心想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自己不知羞,问我这种问题,你们有脸问,我却没脸说!
宸妃见他气鼓鼓的模样,知道自己不能再逗他了,再逗他他非得跑了不可,忙道:“母妃就是想问问你,你与驸马感情如何,若是感情甚笃,至死不渝,你不如早些与驸马摊牌罢,毕竟此事纸包不住火,不能瞒一辈子的。”
慕仙宜想了想,自己与驸马虽说感情甚好,驸马也好像很喜欢自己的模样,可想想,又觉得驸马那个闷葫芦,也不说情话,自己毕竟还是不明白,他到底对自己有没有到“至死不渝”的地步。更何况自己胆小,不敢拿两人的感情做赌注,万一自己坦白了,凌雪棠厌恶自己了,那可怎么是好?
于是追问道:“那若是还未到至死不渝的地步呢?”
宸妃便道:“母妃前些日子替你想了个法子。”
“什么法子?”
“你可私下里对凌雪棠说,便说你小时候大病一场,我做梦梦见了一个金甲神,说你乃是仙童转世,十八岁之前不得破童女之身,否则会招来祸祟。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还专门求了相国寺的保命符给你。”宸妃说着,对着琳琅扬了扬脸,琳琅便进了内殿取了保命符来给他,宸妃又道,“你只需对他如此说,又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我想凌雪棠应当不会为难你。”
慕仙宜看了看手中画了符号的符,想想自家驸马是个正直忠厚的人,自己若是这样对他说,他自然不会为难自己,只是如此骗他,自己心里毕竟过意不去。
他想,驸马啊驸马,对不住了,就再让我瞒你一年,等十八岁之后,我一定对你坦白,到时候无论你怎样待我,我都任凭你处置。
……
慕仙宜又去沁园摘了梅花,这才坐着小轿出宫,宫门口,可巧还碰上了进宫的太子慕景珞。
慕景珞披着一件玄狐皮大氅,头戴着金冠,站得笔直,在冰天雪地中格外显得气势不凡。休养了一个多月,他已经恢复得很好了,见到慕仙宜,也是宠溺的笑容:“金城妹妹去了长信宫见宸妃娘娘?”
“正是呢,本来也要去拜见皇后娘娘的,赶巧了皇后娘娘在招待文昌侯夫人,我就不去凑热闹了。”文昌侯夫人便是皇后的母亲。“太子哥哥等下若见了皇后娘娘,记得替我问个好。”
慕景珞笑着点了点头。
慕仙宜正要告辞上轿,不知怎么的,注意到了慕景珞腰间挂着的一枚香囊,式样很别致,与寻常皇子们腰间坠的香囊图案也很不一样,极是素净,只有中间一枚如意纹。他瞧着觉得挺好看,不由近前几步,将雪踩着咯吱响,指着这枚香囊问慕景珞:“太子哥哥,这枚香囊的式样甚是好看,从哪儿得的?”
不料慕景珞听到这话,脸上却露出一点怔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温柔,笑意如常:“乃是东宫丫鬟随便做的,你要是喜欢,回头我叫她们再做一个给你。”
慕仙宜凑近了看,却闻到那香囊中散发出来的并非普通的香料气味,而是一股药香,不由越发感慨,说:“诶,这丫头好巧的心思,里面竟是药香……”又直起身子,有些羞涩地朝他一笑,说,“不是我喜欢,我只是觉得太子哥哥挂着好看,想给我家驸马也做一个。”
慕景珞见状,略一怔忡,眼眸垂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什么,须臾,才如平常一般笑他道:“我家妹妹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有什么好东西尽想着自己夫君咯!”
慕仙宜撒娇道:“太子哥哥不消说,我闲来无事做了几双鞋,驸马一双,父皇一双,你一双,你说,我还是不是泼出去的水了?”
慕景珞哈哈大笑,道:“嗯,这便不是了,不是了。”
“嘿嘿嘿。”
“那我便等你鞋了,这几日得把脚洗得gāngān净净才好,否则便配不上咱们仙儿做得好鞋了!”
慕仙宜便笑得花枝乱颤。
两人又寒暄了这几句,这才分头离去。
慕仙宜上了轿,心情很好地抱着梅花嗅了几嗅,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来,一脸的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