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兮一手支着脑袋,看向窗外。船舱虽大,但江上风浪也大,所以这条大船还是晃晃悠悠的。一路乘风破浪,行驶在九江上。
她刚刚经过了鄱阳湖,只可惜如今时节不对,吃不到“春不老烧黄芽头”。记得前年来时,正是开春,鄱阳湖美食丰盛,自己是饱餐一顿,才心满意足地去了钱塘。
这会儿正值隆冬时节,这里也并不暖和,幸好江面还不至于结冰。
辰兮望着江水,吹着冷风,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一个多月来她一直是这样。萧娘子原本还怕她是受了刺激之后,脑子生了什么毛病,但看她能吃能睡,总不至有性命之忧,也就罢了。
她当然不是在担心辰兮,而是生怕她一旦有什么事,楚南风会因为顾着她而不遵守诺言,不带自己去找血祭菩萨楚幽兰。
一个月前,她趁着方府外头的混战,轻飘飘潜了进去,正好被秦卓然看见了。
她落在方沈岳书房外的那株高耸的麒麟木上,看见龙寂樾挥起饮龙剑,一剑劈碎了书房大门,连同整面墙都塌了一半,她便得以将屋内的情况尽收眼底。
于是她观摩了一场血腥又胶着的厮杀,过程十分曲折,也充满意外。眼看着稳操胜券的姬苏瑶,最后关头竟然自寻死路,为了救辰兮,选择以那样恐怖的方式死去。
萧娘子不禁感叹,这世上竟有这样多神奇的物件,什么十年生死蛊,什么血珠...她自负闯荡江湖多年,也见过些世面,到底还是孤陋寡闻。
不过让她感叹的事情还有很多。
她看见楚南风在血战黑衣人,对方仅有四五个人,身手招式也未见如何高明,竟迫得神女传人险象环生,最后拼上大半条命方才将黑衣人杀尽。
这些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身上还有多少“人性”?亦或早已被夺舍了魂魄,变成另一个世界的生灵了?
这样想着,不禁打了个冷战。如今在巫山脚下,可是有几十个这样的怪物。他们已经进攻了一次,现在又消失了,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忽然出现,直接杀上山去,将十二峰统统杀光。
她还在最后时刻,听到了姬苏瑶的独白。这女魔头原来竟也是个可怜人,生来残疾,半生为人棋子,所行之事、所受之苦全是为了成全另一个人,想来也真是可悲。
萧娘子忍不住又是一阵感叹。她本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在这一个时辰之内,却见识了如此多的人间悲欢,也不禁暗暗感慨,这世间的恩怨情仇、因果循环当真从未停歇,都是寻常。
想那血祭菩萨自诩为世人降下福音,行霹雳手段,怀菩萨心肠,要用这世间的悲欢离合来警醒世人,是否也因见惯了这些糟心事儿...
这个念头刚起,就马上被萧娘子掐断了——自己大仇未报,怎得共情起仇人来了?
一想起这个仇人,她马上又紧张起来,正是因为担心楚南风在方府这场乱局中出什么变故,自己才匆忙赶过来。
楚南风要是死在这里,自己找到血祭菩萨的希望就微乎其微了。
还好,等姬苏瑶说完了话,咽了气,楚南风还好好地活着——虽然也不能说好好地,但至少还活着。
她看见龙寂樾吐出一口血,冲破了穴道,俯身抱起辰兮走了出去。楚南风盯着姬苏瑶骷髅一样的尸体出了好一会儿神,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爬起来朝他二人消失的方向急追而去。
萧娘子自然也跟在了后头。他们进了一片林子,远远看见龙寂樾和辰兮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木棉树,坐在地上。
楚南风停住了,没有走近,萧娘子也就停在他身后,还伸出手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楚南风回过头来看见萧娘子,一点也没有惊讶,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来找自己,只是苦笑了一下:“上回在这片林子里找到她,她正断了肋骨,被人一掌打晕...这回已经好多了。”
萧娘子见惯了风月,深知其中滋味,掩口笑道:“楚师弟,你可真叫我佩服...不过么,你也大可宽心,他俩不是中了什么相思蛊吗,时辰一过就要发作,这一辈子是没法子见面了。这个...只要你不在意,还是能好好过日子的!”
楚南风微微一笑:“萧师姐,横竖我只剩下两三年的寿命,要做的事情却还有很多。我必须先回蜀中处理巫山派的事,再回过头来帮你去找楚幽兰。这其中的凶险,你方才已亲眼见过,就不用我多说了吧。呵呵,所以从现在开始,你最好少刺激我,让我活得久一些,才能轮到帮你报仇呀。”
萧娘子掩口笑了笑,果然换上了一副温柔殷勤的面孔:“楚师弟说得十分有理!从现在起我只说好听的,一定让你舒心畅意,吃得下睡得香,再活五百年。”
二人默默看了一会儿,发现龙寂樾和辰兮也没说几句话,只是并肩坐着,好像陷入了沉思。
过往,眼下,将来...想说的话太多了。
但是想一想,却又不是那么需要。
有些话不必说,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所以他们只是静静靠在一起。也许此时此刻,那些想说的话正从他们心里流淌过去,每一个字都已经听到了。
又过了许久,龙寂樾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到辰兮手里:“这是...天辰象阵的阵法图,以你的名字命名,本来就是想送给你的。此阵若全然施展,足以调配万人,我已推演了数次,哪怕只有百人,威力也不容小觑。当初玉绵山下那一战,敌众我寡,就是依靠这个阵法才能获胜。”
辰兮接过来看了看:“温氏古阵...还有伏吟和洛书。”
龙寂樾点点头:“是,你是阵法的行家,可在此基础上再行补益。”
辰兮思忖着道:“好,我收下了。不过,我实在想不出我能用它做什么。”
龙寂樾道:“我也想不出...我还想把饮龙剑也给你,但是恐怕你更用不上。”
辰兮忍不住笑了,又努力把这笑容维持到了最后。
窗外的甲板上踱过来两个人,倚在船舷上,也看着江面的风波。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衣袂飘飞,他很瘦削,好像大病初愈,但神情很是愉悦,脸色也红润,正伸个懒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壶酒来。
在他身旁是一个娇小的姑娘,乌黑的长发犹如瀑布,在江风中飞动。小姑娘此刻却噘着嘴,满脸不悦,一只脚一下一下踢着栏杆,感觉恨不得马上逃离这个地方。
辰兮淡淡露出一丝笑意,若不是她的手腕上有一根钢索和她身旁的男子连在一起,恐怕她早就上蹿下跳了。
要制住唐真真,果然只能用这个法子...只是苦了周寻意,要和萧娘子轮流戴上这副铐子。大约唐真真一日不放下执念,恢复正常,他就一日不得解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