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流无父无母,以冷大夫捡来的婴儿的身份,居住在镇国公府。
不算主子,也算不得下人。
他与冷大夫与其说是爷孙,不如说是师徒。
冷大夫叮嘱过他无数次,他的出生是为了给顾玉作掩护,教他学医,是为了给顾玉看病。
他似乎是为了顾玉而存在。
跟那个少年老成的小女孩儿一起长大,他并未觉得不对,反而甘之如饴。
后来,他被告知他不是弃婴,而是顾家的一个孩子,父亲与老镇国公一起死在了落日关。
从未渴望过的亲情裹挟着仇恨前来。
他胆怯,他懦弱,他无能为力,他不敢接受。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大夫,活了这么多年,只是为了顾玉的女子身份不被暴露而存在。
平生最大的野心,是写出像《千金脉考》那样的医学着作,以及和顾玉相爱厮守。
他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对那个高高在上的圣上复仇。
可是在顾家祠堂,一转眼就看到跌坐在地,含恨崩溃的顾玉。
他叹了口气。
他早该明白的,他不在意的亲情,在顾玉眼里,比什么都重要。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把复仇当成最重要的事情。
他似乎除了一起复仇,别无选择。
可他心里不平。
为什么顾玉知道仇恨后,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些,阿姐知道吗?
冷流始终记着冷大夫《千金脉考》的扉页,写着:医者仁心。
他自问是个有仁心的人。
因为跟顾琼闹出谣言,他被顾玉赶出镇国公府的那两年,他作为一个行脚大夫走遍名山大川,为无数穷苦百姓治病求药。
可在祠堂时,他的仁心不管用了。
他妒忌顾玉对阿姐的感情,他妒忌所有被顾玉护在身后的家人。
他反复在想,为什么他不是顾玉的亲人,为什么一遇见事情,他永远是被顾玉赶走的那一个。
他跟顾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连半路杀出来的逍遥王都比不上。
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大夫,太无能了吗?
于是他选择入宫,通过徐代柔的香囊加剧圣上的咳疾,又及时治好了圣上的病,得到圣上的认可。
他学着汲汲营营,学着阿谀奉承,学会逢场作戏。
以最短的时间,从御医院一个煎药的小医徒,成为能说得上话的御医。
能够在顾玉遇到危险时,及时挺身而出,继续自己隐瞒顾玉身份的使命。
可正是一次次看到顾玉遍体鳞伤,才愈发觉得感到不平。
顾玉以命相搏,背负着仇恨,还要撑着顾家门楣,都是为了保护家人,保护眼前这个昭贵妃。
冷流本不想说的,但是他看到昭贵妃护着仇人的孩子,像是护着宝贝一样,甚至为了留住这个孽种哀求他。
看着昭贵妃与顾玉五分像的面容,冷流一时有些恍然。
这光洁的额头,多美。
可是同样身为顾家女的顾玉,本该千娇百宠,可额头上的疤再也去不掉了。
冷流看着昭贵妃的眼泪有些魔怔了。
他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将顾家的仇恨说了出来。
是因为顾玉?因为报仇?因为嫉妒?因为不平?
或许什么原因都掺杂了一点儿。
等到他意识过来自己都做了什么时,昭贵妃苍白着脸,捂住肚子跌倒在地。
看到昭贵妃伤心欲绝的表情,冷流原以为自己会轻松,会愧疚,会得意。
可是统统没有。
他只感到害怕。
他亲手毁了顾玉辛苦维护的东西。
顾玉不会原谅他的。
昭贵妃乍悲之下,有了流产的迹象。
他抖着手为昭贵妃施针,结果肚子里本就脆弱的小生命,彻底没了声息。
胎死腹中。
这是顾玉想要的结果。
绝不是顾玉想要的过程。
冷流看着浑身弥漫着杀气的顾玉,她的眼中留下了两行热泪。与昭贵妃落泪时截然不同。
顾玉恨恨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告诉她!”
冷流喉咙被紧紧遏住,气息断续道:“顾玉,凭你自己,报仇太难了!”
顾玉道:“比报仇更重要的,是我阿姐!”
冷流看着面目有些狰狞的顾玉,终于放弃了挣扎,任由她发泄着心里的恨。
最后一刻,顾玉还是放开手,颓丧地坐在地上,眼底的泪未干,心底的痛未消。
冷流死里逃生,大口大口喘息着。
冷流道:“顾玉,对于昭贵妃来说,最令她痛苦的,不是圣上,而是你。”
顾玉背对着冷流,让冷流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半晌后,顾玉冷声道:“把你们的计划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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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泽不是不好奇顾玉跟冷流都说了什么。
但一来顾玉既然相信他,托他帮忙,他总不能辜负了顾玉的信任。
二来以顾玉的功力,就是他过去偷听,也极易被顾玉发现。
所以哪怕他心痒痒,也没有靠近半步。
君泽百无聊赖下,只能自己跟自己对弈,可一局过后又来一局。
一局又一局,顾玉跟冷流还是没谈完,他心里的不爽不断叠加。
他的耐心终于耗尽,没好气儿地站起身来,要过去打扰他们两个。
可还没到,遥遥就见顾玉冷着一张脸,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
君泽喊她的名字,她也没回头,从马场牵出一匹马飞驰而去。
君泽再回头一看,冷流浑身狼狈地走了出来。
脸上一块儿淤青,头发凌乱,脖子上一圈儿勒痕。
他们打起来了?
想起刚刚顾玉离开时的样子,君泽眯起眼。
不,应当是顾玉单方面殴打了冷流。
冷流做了什么,让顾玉下这样的狠手。
福海公公前来接冷流回去,看到冷流这副样子吓了一跳。
福海赶紧对君泽问道:“王爷,您没事儿吧?”
君泽将手里的拳头握得咯吱作响,当着福海的面朝冷流脸上挥了一拳。
冷流瘫在地上起不来,福海吓了一跳,却不敢过去扶。
君泽居高临下地看着冷流。
这一拳,固然是给顾玉背锅,未尝没有泄私愤的念头。
虽然不知他们刚刚说了什么,但冷流让顾玉不高兴,他就不高兴。
无视冷流眼底的愤怒,君泽不以为然道:“没事,刚刚冷御医给本王看伤时,下手没轻没重,本王气不过,与他切磋了两下罢了。”
福海擦了擦额头的汗,怎么看王爷也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福海道:“王爷没事就好,那奴才带冷御医回去吧。”
君泽挥挥手,道:“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福海小心叮嘱冷流道:“王爷就是这种不饶人的脾气,冷御医千万别往心里去。”
冷流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回答福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