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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加德纳舅舅这样慷慨,凯瑟琳仍然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倒是沉默的小玛丽,虽然不善于表达,可她那亮晶晶的眼睛里充满对全新知识的渴望。

只是当加德纳舅舅看向她的时候,惶恐和不安再次充溢,叫小玛丽忙不迭躲闪开眼神。

加德纳舅舅有些失望,他是真心为甥女们的未来考虑:对于没有多少嫁妆的姑娘们来说,五个全都能出嫁的几率十分渺茫;尽管良好的教育不一定能叫她们顺利出嫁,可总归能叫人内心丰富,胸有沟壑的老姑娘也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幸福些。甚至于,加德纳舅舅暗藏的隐秘担忧正与伊丽莎白相合:若班纳特先生不幸早逝,受过系统教育的姑娘也不致挨冻受饥,至少能谋个家庭教师的职位。

班纳特太太对吉蒂和玛丽的识趣表示满意,她迫不及待地想向兄弟炫耀班纳特家的美味佳肴。

加德纳舅舅只好暂时打住话头,满面带笑的接受了好意。不过,从没品尝过的两道粘稠鲜香的食物的确是意外之喜。

“这是莉齐的功劳,我的小莉齐多么细心,整个家里只有她发现妈妈没有食欲,特地把听来的食谱告诉乔治亚太太。”班纳特太太老调重弹,大声的告诉兄弟,“听说是来自伦敦的小姐告诉她的异国食谱,亲爱的加德纳,你也住在城里,有品尝过吗?”

加德纳舅舅十分捧场,夸赞说:“从来没有!纵使在伦敦那些绅士们的饭桌上,也没有这样鲜香的美食。莉齐从来都讨人喜欢,别人才愿意与她分享见闻。”

班纳特太太得意极了,“我敢说,那些有钱的老爷家里聘请的法国厨子也不能做出这样的美味!”

这话说出来,不仅伊丽莎白,就连班纳特先生脸上都露出了不忍直视的表情。幸而大家都知道这位太太向来夸夸其谈,都愿意体谅她的少见寡闻。

饭后,大家坐在客厅里闲聊,加德纳舅舅是个智力过人、见多识广的好客人,他说的新闻不止小姐们,就连班纳特先生也爱听。

大抵只有伊丽莎白有些魂不守舍。

“……道格拉斯伯爵的大公子进入威斯敏斯特公学,简直引起了轰动,尚年幼的小道格拉斯已经十分具备风范,比那些年长的绅士们还要派头。”显然,加德纳舅舅也记挂着前事,说起了一则公学的趣闻。

班纳特先生其实很赞同舅兄的好意,只不过这位幽默风趣的绅士在客观冷静的同时,也时常有逃避现实、推脱责任的一面。他的那间小书房好像是个避风港,只要躲在里面,女儿们的教养、家庭琐事他都能做到不放在心上。此刻也一样,并非是作为父亲为女儿们分析劝诫勉励,而是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相信我,陶丽丝学院虽然名声不显,但绝不比普通私立学校差,年轻的小姐们在那里读书习字、弹琴唱歌、缝纫画画,其中有一些还被伦敦最时髦的文学沙龙邀请,她们才貌双全、机智优雅,被称作‘女才子’!”加德纳舅舅兴致勃勃。

玛丽却更瑟缩了,她想:我既不多才多艺,又不善言辞,如果真的去了学院,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我们的两位小姐,还是没有改变主意吗?”加德纳舅舅又问。

“亲爱的舅舅,你为什么不问我呢?”莉迪亚撒娇道。

加德纳舅舅从玛丽和吉蒂身上收回目光,有些失望。听到莉迪亚的话,大笑道:“那么我的小淑女,你的意思是要去陶丽丝学院啦?”

“当然不愿意!”莉迪亚哈哈大笑。

“我想我愿意。”

几乎莉迪亚的话音刚落,伊丽莎白就接道。

“什么?”

“莉齐!别胡说,立刻,马上!收回你的话!”

“莉齐你疯了吗?那可是寄宿学校!”

“哦,真是小莉齐会说的话。”

小客厅里混乱到让人头痛,尤其班纳特太太叫嚷着叫伊丽莎白可怜可怜她脆弱的神经,不要用胡话刺激她了。

伊丽莎白足有小半天耳朵边嗡嗡的,分不清谁在尖叫谁在讲话,她感觉这间小屋子里足有二百只鸭子在嘎嘎叫。

多亏了班纳特先生还算威严,才把那些声音弹压下去。

班纳特先生沉静的看着伊丽莎白,轻声问:“莉齐,你是认真的吗?”

伊丽莎白直视他的眼睛,郑重道:“是的,爸爸。从没有这样坚定。事实上,昨天听说了这件事,在加德纳舅舅没来之前,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可大大出乎加德纳先生的意料,在他心里,几个外甥女,简美丽温柔,伊丽莎白伶俐大方,这两个姑娘是最不愁嫁的。

“那么,好吧,你有什么理由说服你亲爱的舅父?”班纳特先生不动声色,可他言下之意已然明了。

班纳特太太忍不了,大声道:“莉齐又傻又任性,班纳特先生,你怎么也跟着说胡话了呢!”

班纳特先生挑挑眉头,勉为其难的补充:“抱歉,还有你的妈妈,她似乎也需要理由。”

“我不需要什么理由,她的那些通通都是蠢话!班纳特先生,我求你,命令莉齐,叫她收回她的傻念头!”

可她再次碰了壁,就连她的兄弟,也没仔细听她的话,而是看着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反倒一愣,在这紧要关头竟然偷偷开了点小差:若是换成种花国,哪家的女婿敢在娘家人面前这样冷待妻子,大舅兄就算不动拳头,也得质问责备为姊妹出头……

“增长见闻、开阔眼界,就像陶丽丝学院的校训那样:天助者自助。”伊丽莎白看向她的舅父,认真道:“加德纳舅舅也曾在北安普敦学园求学,我想您对此感同身受?”

加德纳舅舅的蓝眼睛愉快的眯了起来,忽然大声笑起来:“是的,是的!我亲爱的小姐!若没有在北安普敦学园的经历,也许我现在还在梅里顿给你们的菲利普斯姨夫作助手呢,毕竟我实在没有他那样的天赋,能做得来律师的工作。幸好你们祖父看出了这点,培养他继承事业,把我送去了北安普顿。”

这勾起了加德纳舅舅的谈兴,他跟甥女讲述他的求学经历:“……要知道那时候人们只认可牛津和剑桥,对新兴的学园们总是抱有怀疑的态度。尤其是学园里除了国教课程,竟然还有哲学、科学课程,更早之前甚至有绅士在国会上公然反对这些新立的学园。幸而总有远见卓识的人在,这些学园如今已遍布英格兰,就连剑桥大学,也在前些年设立了自然哲学教席。”

“当然,我并非是对不列颠的两颗明珠有什么不满,事实上,我年轻时也曾梦想着能进入那两座大学呢。”加德纳舅舅耸耸肩,“那两座大学的门槛实在太高啦!”

“贵族生、高级自费生、自费生、减费生,能进那里去的只有出身贵族和高级国教教士家庭的儿子们。加德纳家和哪个都不沾边,就连最低等级的减费生也攀不上。还有他们的学费,连高级自费生每年都需要120英镑,仅膳食一样就需要40英镑!要知道北安普敦学园里的花销全部算起来,每年也只需20英镑……”

加德纳舅舅挤挤眼睛:“你们的祖父算了这笔账,简直欣喜若狂。老加德纳先生只知会一声,就把你们可怜的舅舅撵出了家门。”

班纳特太太难受坏了,急切的打断兄弟的讲古,不敢置信的质问:“她,那个不听话的坏姑娘!只用了一句话就叫你认可了?爱德华!可怜可怜我,难道你忍心看你的甥女变成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

加德纳舅舅安抚她,轻风细语的道:“好了,克拉丽莎,她有心上进,家人们难道不该高兴吗?”伊丽莎白有这样的志气,加德纳先生十分欣慰喜悦。

克拉丽莎,班纳特太太许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怒气也被缓和了一下。紧接着,她马上又气势汹汹,如同斯巴达的女战士那样,拿起盾牌,“求你们想想她的年纪,她马上就满十六岁,眼看就能进社交界了!要知道姑娘们的年华总是短暂的,十几岁的姑娘最受先生们的青睐,她有很大可能在二十岁之前嫁出去!可如果进去那什么见鬼的学校,我不敢想象!二十多岁的老姑娘回到家里,才正经的踏足社交界……哦,整个朗博恩都会笑话她!笑话班纳特家!”

伊丽莎白心想,不会二十岁前就嫁出去的,就算是原来的那个伊丽莎白,也是上了二十一岁,才初遇达西先生。

莉迪亚扑哧笑出声来:“二十岁的老姑娘,妈妈,夏洛特·卢卡斯今年就二十二岁了,她一定不高兴你这句话。”

不合时宜的顽笑惹来班纳特太太的迁怒,她现在满肚子气。

“别说那些可笑的话,莉迪亚,看在上帝的份上!难道别人背地里没有笑话她吗?人人都说,可怜的卢卡斯小姐,她长得不好看,又没有丰厚的嫁妆,怕是要做个老姑娘了,还要连累她的小妹妹们!卢卡斯小姐不出嫁,她的妹妹们就不能进入社交界,也许不出几年,卢卡斯爵士要有好几个嫁不出去的女儿了。”

班纳特太太极尽尖酸刻薄,却无意中提醒了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挨着母亲坐下,轻声说:“妈妈您也说,姐姐没出嫁,妹妹就不好出去交际。绅士的家庭一贯遵循这样的道理——就算我年满十六,也不该急于交际,免得引人诟病。”

见班纳特夫人要反驳,伊丽莎白马上说:“亲爱的妈妈,我们不能因为简是朗博恩最漂亮的小姐,追求者众多,就不顾忌她的脸面。至少得缓一缓,迟些进入社交界才好。我答应您,妈妈,一定尽快结业,绝对用不了五六年那样久,毕竟有您和爸爸教导,基本的读写和刺绣我都能做得来。”

班纳特太太虽然仍不同意,可脸色也缓和了些。

加德纳舅舅笑着接话:“莉齐说的很对!进入学院还有一个最大的妙处:那里有不少优雅有身份的太太任教,若是能得她们喜欢,兴许愿意做引荐人将莉齐介绍进入伦敦的社交界呢。那可与朗博恩和梅里顿是完全不同层次的,更何况那样的方式也不会叫人说班纳特家的闲话——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班纳特夫人有些软化了,但仍然嘴硬,恶声恶气的道:“五十英镑,我不会替你出出一个子儿,你有本事,自己去凑吧!我可知道,你和简两个人加起来,攒的零钱也不过几镑。”

不等加德纳舅舅包揽,班纳特先生早已施施然说:“我很愿意资助伊丽莎白小姐。即使她需要读五六年。”

班纳特先生唱反调的声音不仅惹来他太太的叫嚷,也叫才发誓保证的二女儿朝他自己撅了噘嘴。

事情总算得到解决,不仅伊丽莎白,就连玛丽也很高兴。这天晚上,她悄悄溜到二姐的房间,想说些私房话,却发现大姐简也正有此意,姊妹三个挤在一张床上,叽叽咕咕到深夜才睡。

“莉齐,如果那里真的很好,明年,嗯,或者后年,你能帮我说服妈妈吗,我也想去。”玛丽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央求:“我想有你在一个学校,我也许就不怕了。今年我多读些书,这样就更有底气。”

这个刚刚十三岁的小姑娘是多么的体贴呐,生怕她自己的诉求让好不容易松口的班纳特太太再次反对伊丽莎白去陶丽丝学院,便忍住不开口,等到夜深人静时,才小心的征求伊丽莎白的意见。

伊丽莎白将小妹妹搂进怀了,亲亲她的额头,连忙答应:“我亲爱的小玛丽,如果那里真的好,明年陶丽丝学院一定会有两个班纳特家的小姐在。”

“你别怕。我会寄很多很多信回来,把我的见闻,还有学院的情况都告诉你,等你入学时,就会对那里像舅舅家一样熟悉。一个熟悉环境的主人还需要担心融入不进去吗?”

玛丽眨眨眼睛,知道二姐看出了自己的不安,心里大为感激,像小马驹一样蹭进伊丽莎白的怀里,闭上眼道:“晚安,莉齐。晚安,简。”

没过多久,小姑娘就睡熟了。

简和伊丽莎白小半天没说话,可她们都知道对方还清醒着。

好一会儿,简轻声道:“你知道吗,莉齐?你实在叫我刮目相看。今天晚上我甚至觉得你有些陌生。”

伊丽莎白在枕头上轻轻扭过头,静听她说:“虽然我一直都知道你有勇气,可我今天真佩服你,莉齐。我衷心的祝福你,希望你在陶丽丝学院一切顺利,我会每天替你向主祷告的。”

“我是班纳特家的长女,可从来都担不起重要的事情。莉齐,我知道你不仅为自己,更是因为我们。若是一成不变的生活下去,倘若爸爸这个避风港坍塌,整个班纳特家就完了……我从前只梦想能找到一位有钱又慷慨的绅士,嫁给他,指望他能接济我们和妈妈,从来没想过做出改变,或者依靠自己……”

“每次听到别人在背后议论,说‘班纳特小姐纵然漂亮,却一贫如洗,娶她还不如娶面包房主的女儿’,我就忍不住心慌意乱,还不敢叫人觉察,只能尽量去微笑——人人都知道,班纳特家五个女儿的财产,不过是一笔年息四厘的一千英镑的存款,甚至这一千英镑还不能算作嫁妆,因为这些得等到班纳特先生去世后才归他的女儿所有。如果女人们靠自己也能吃饱穿暖,我靠自己能生活下去,那么面对这些恶言蜚语,也许我能直接拿掉微笑,狠狠地瞪一眼那些长舌妇们,叫她们知道我的厉害。”

伊丽莎白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轻笑了起来:“亲爱的简,纵然你腰缠万贯,你也不会的。你做不出那样让人下不来台的举动,你是如此的体贴温婉,我实在想象不出你挑眉瞪眼的样子。”

“腰缠万贯?哪怕是做梦,我都没奢望过。”简忍俊不禁。

简的话,已经告诉伊丽莎白她心态发生了一些奇妙地、不曾有的美好变化,伊丽莎白发自内心的快活——她才知道简一直不肯答应那些追求者,甚至不愿意和他们加深一些了解,并非是因她生性矜持,也并不是讨厌,而仅仅是因为财产。那些可怜的小伙子们家资不丰,至少不到能接济的起班纳特家的地步,因此从最开始,简就紧守心门,不肯给双方一点点机会。可带着这样心情得到的姻缘,就算之间真的存在爱情,那依照简的性格,也会在内心自责,觉得她自己功利性的目的不纯——

“亲爱的,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位富有、慷慨又英俊的先生追求你,你会答应吗?如果答应,是因为你爱他吗?”伊丽莎白问。

简沉默一瞬,才说:“为什么不答应呢?莉齐,你知道这样人有多难得。我想我会爱上这样的绅士,毕竟他是我梦寐以求的。”

“至少一部分是因为我爱他。”简又说道。“他愿意照拂我的家人,除了爱情,我会深深的感激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他,顺应他的一切要求,做个人人称道的好太太。”

果然!可无限的柔顺并不能给婚姻带来多一点点的保障。伊丽莎白想,纵使没有野心勃勃的女佣,简的心态也会导致她和宾利先生的婚姻出现问题,早晚都会发生。不管男人女人,没有底线的顺从,只会把另一方彻底惯坏,变得不珍惜不在乎,日久天长,再美的朱砂痣也会变成蚊子血。

“亲爱的,体贴和顺从并不能叫先生们感激你,甚至还会使爱情消退。”

简捂着嘴笑的乱颤,她贴近伊丽莎白的耳朵,小声取笑她:“莉齐,你还没有进入社交界,怎么就懂得爱情了吗?难道有哪个小伙子在悄悄追求你,让我猜猜,是吉姆,还是梅里顿的芬恩?或许是布鲁克,每次我们在水果店里,他都盯着你目不转睛。”

伊丽莎白推推她,提醒她细想:“你仔细观察,我说的不对吗?就算是朗博恩的这些邻居们,毫无脾气只知顺从的女主人里有哪个得到她们先生的尊重了?那些外表彬彬有礼的先生们,甚至会动手打她们。反倒是那些脾气不太柔顺的太太,她们说的话还有人听。”

“并非温柔不好,只是有底线的温柔才叫人看重。况且,先生们嘴里不说,行动上却偏偏更优待那些能撒娇、会撒娇的姑娘们。就算在咱们家里,不也这样吗?”

伊丽莎白的话叫简沉思不语,她细想从前参加的那些舞会,真的好像就如莉齐所说的那样:她越拒绝,小伙子们越热情;她越是不大说话,大家就越夸赞她的教养。还有舞会上其他的小姐,偶尔会使小脾气的,被夫人太太们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矫情的小姐,却偏偏最受年轻先生们的青睐;甚至远不如她漂亮的,却能轻而易举的叫才对她表示好感的先生转移目标大献殷勤。

伊丽莎白尚不知两姐妹间的私房话在简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今天解决了一桩大心事,眼见有了新的未来,伊丽莎白绷了一天的精神实在困乏了,她搂着玛丽热乎乎的小身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