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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教育的机会能很大程度上帮助伊丽莎白,让她身上的不合理渐渐变得合理。可洛伍德学院一类的寄宿女校也暗藏许多危机,尤其是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斑疹伤寒、霍乱等等流行病的爆发前所未有的频繁和密集。

更何况如今的医疗状况,连肺结核这种烈性传染病还被看作是‘个人的疾病’,越发叫人难以接受的是,肺结核还被冠以‘浪漫病’的美称,许多年轻的天才都认为结核病“照亮了生命,使生命超凡脱俗”。痨病使人皮肤苍白、面色潮红,消瘦憔悴、多愁善感,似乎十分符合人们对拥有浪漫优雅气质、杰出才华的年轻天才的审美,这个时代,竟是被大众认可的‘时髦病’。

这种情形下,伊丽莎白不得不多做些考量。

如今的寄宿学校,尤其是慈善性质或半慈善性质的,管理大多是严苛而艰苦的。譬如洛伍德女校,学生们连饭都吃不饱,极其简陋的教学条件和住宿,简·爱六年的寄宿生涯简直就是煎熬。如简·爱一样成功毕业,足可以算得上是幸运了,有不少姑娘都在这个过程中因疾病夭亡。若非如此,寄宿女校的名声也不会传到乡间,连吉蒂和莉迪亚这样的小姑娘都听说过,并且避之不及。

伊丽莎白半晌也没有翻动书页,细细在心中比较得失。

“莉齐,你还好吗?”简放下编织的花边,担忧的问,生怕妹妹的病还没好全。

“亲爱的,我很好。”伊丽莎白犹豫一下,想要听听简的看法:“简,你怎么看寄宿学校?”

简微微一愣,笑了起来:“你在担心玛丽和吉蒂吗?”

“莉齐,你不必担忧,加德纳舅舅不会勉强她们的。更何况,妈妈也不会同意的。”

坐在角落里捧着一本大部头的玛丽悄悄松了松绷直的脊背,看上去放松了些。而凯瑟琳,早就和莉迪亚跑出去撒欢了。不得不说,最小的两个妹妹有着如出一辙的大大咧咧的粗神经。

“你也觉得寄宿学校很可怕?嗯……叫人受不了的那种?”伊丽莎白追问。

简看她这样郑重其事,不由得收了笑容思索起来,停了一会儿,她认真道:“事实上,的确有些可怕。莉齐,你还记得梅里顿关闭的那家伞店吗?”

不知什么时候,玛丽抱着那本厚厚的书也凑过来,坐在沙发对面的扶手椅里,她拧着眉头,说:“是那家贴花蕾丝做的特别漂亮的伞店吗?我听妈妈说过,现在还有人惋惜那家店关门了呢,说如今梅里顿的伞店卖的伞不够精致好看,小姐们举着那样的阳伞,有些拿不出手。”

简点点头,“是的,据说店名叫做‘汉娜夫人伞店’。这家店的新主人继承了哥哥的店铺,却把三个侄女都送去了伍德托克的一所慈善女校,伍德托克爆发霍乱,店主不肯接回三个侄女,结果……当时事情闹得很大,店主的声誉败坏,梅里顿的街坊都不愿与他们家交际,伞店也开不下去,只好关门了。”

“据说那年伍德托克有五分之一的人死于霍乱,那所女校更是少有人幸免,霍乱之后,这所学校就不存在了。”

这话说出来,伊丽莎白和玛丽都打了个寒战。

“不过,”简笑起来,接着道,“寄宿学校毕业的姑娘简直能比得上大户人家的小姐了,大多都富有才艺,会说法语,绘画、钢琴、绣花都难不倒她们,卢卡斯太太都曾经想聘请一位这样的小姐作家庭教师呢。我听说甚至有些人能去贵族老爷的家里教导年幼的小姐。所有良好教育所需的常规课程都难不倒这些姑娘们。”

班纳特家的教养比较宽松,简和伊丽莎白小时候时常憧憬能有一位善良温和的家庭教师来教导陪伴她们。当然,随着班纳特太太总是生不出儿子,班纳特先生颇有些心灰意冷,他不大在意女儿们的教养,姐妹俩这种憧憬很快就破灭了。班纳特先生时常说,他的女儿和别人家的女儿一样,都又傻又蠢,硬说起来,大抵只有小莉齐好一丁点儿。

玛丽捧着脸,“爸爸的书橱里有一层都是法文书,要是有个人能交我法语该多好。”

伊丽莎白倒是会说能写,因为后世里法语被许多人誉为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尹家为所有养女都安排了法文培训,免得在法国餐厅或者参加宴会等正式场合给尹家丢脸。可班纳特家没有这个条件,姑娘们或许会几句简单的问候,可读写的程度却是远不能的,更何况这时候的法语很多词汇语法与伊丽莎白所学不同。伊丽莎白想着,最好能够系统的学习纠正一下,以免日后惹出麻烦。

良好的教育与恶劣的环境,伊丽莎白本就动了心,经简这么一说,此时意志的天平已经无限趋近于寄宿学校了。

吃过晚饭后,伊丽莎白与简得到了一点独处的时间,她忍不住对简轻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玛丽和吉蒂都不愿意去,那么我想要试一试。”

简大为惊讶:“亲爱的莉齐,明年你就要进入社交界了,整个朗博恩都在期待。大家都说,班纳特家的二小姐言语伶俐,一定会为舞会增添许多趣味……”

伊丽莎白握住简的手,轻轻摇头,“亲爱的简,整个朗博恩附近只有二十四户人家。就像你说的,明年我就十六岁了,可我去的最远的地方是距离朗博恩一英里的梅里顿。简,我不如你漂亮,我的性情比不上你温柔体贴,甚至于我言辞锋利,常会叫人下不来台,而梅里顿的淑女远比绅士要多的多。这样的我,怎么能如妈妈的愿嫁给一个品德高尚、富有身家的男士呢?要知道男士们希望娶的妻子,要么如同简一样美丽温柔,要么嫁妆丰厚。谁都知道,嫁一位可以托付终身的绅士有多难。若不是这样难,把五个女儿嫁出去就不会是妈妈人生最重视的大事了。”

“若是能在学校里学到一些技能,不只是抬高人们的评价,更重要的是,如果真的嫁不出去,也不至于到饥寒潦倒的地步。最差,还能去做小姐们的家庭教师呢。”

伊丽莎白的话叫简心里很不好受,但她也认同她说的话,只是,“绅士的女儿去做家庭教师?”

伊丽莎白笑起来:“亲爱的,绅士的女儿当然可以不做,甚至如果真的谋得别人家里家庭教师的职位,还会叫人们议论鄙夷。如果咱们有个兄弟,我就不说这个话了。”

简沉默下来,限定继承是整个班纳特家的伤疤。想想看吧,一旦爸爸过世,她们不仅不能继承班纳特家的土地,还会被人从这所房子里赶出去,几乎一提起,简就胸口闷痛。

“你说的很对,甚至你的志向和远见都叫我惊叹。只是莉齐,你已经十五岁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伊丽莎白当然明白,不管是寄宿学校还是私立女校,大都需要五六年才能念完。而一般中产阶级以上人家的小姐,会在十六岁的时候正式进入社交界。如果伊丽莎白执意要去学院,那么她嫁出去的可能性会大大降低。

这个时代,淑女们一生最重要的大事就是把自己嫁出去。伊丽莎白的想法无疑与之相悖,饶是简,也有些不认同。

伊丽莎白大笑:“本来就渺茫的机会,还会在意它再次缩减吗?一颗葡萄即使完整也比不上削去一半的苹果。”更何况,这个时代嫁人一点都不友好:多少光鲜亮丽的先生们用妻子的嫁妆养情妇。甚至妻子们完全不能支配她们自己的嫁妆,就算是全留给自己的儿女都不能做主。不幸福的妻子们的出路,似乎畸形的只剩下熬死丈夫,做个有钱的寡妇?

简见她似乎主意已定,忍不住还要劝说。

伊丽莎白正色道:“简,你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趁着还没有进入社交界。”没有哪个已经进入社交界的淑女再去学校的,这会带累整个班纳特家的名声。

“好吧,我似乎完全劝说不动你。莉齐,我们暂且停止这个话题,明天听听加德纳舅舅的意见之后再讨论好吗,况且,我不觉得你能说服妈妈。”

“哦,我想我能说服爸爸。若是爸爸同意,他会帮我说通妈妈的。”

次日,班纳特太太起了个大早,一叠声的催促佣人去网来新鲜的鱼和虾。“清晨的鱼虾最新鲜。”她说。

班纳特先生难得没有反驳她的高谈阔论,甚至附和说:“善于垂钓的人都知道,早晨和傍晚鱼群最活跃。”

班纳特太太却无心听先生的高见,她急急忙忙地去寻乔治亚太太:“好太太,我希望你已经学会了那道美味佳肴。”

乔治亚太太面露难色:她昨天对伊丽莎白小姐的厨艺抱有轻视之心,认为小姐们心血来潮的下厨一定会搞砸,所以根本没有仔细看过伊丽莎白的动作步骤。

班纳特太太老大不高兴,惊叫道:“天呐,难道还需要我的小莉齐亲自下厨吗?淑女们不该过分沾染厨房里的事情!”

乔治亚太太忙说:“亲爱的夫人,请允许我向伊丽莎白小姐请教。昨天小姐做的时候,我虽然碍于这是属于她私有的菜谱没敢细看,但也能觉察的出这两道美味并不十分复杂困难,至少比舞会上喝的白汤要简单。只要伊丽莎白小姐把步骤告诉我,我一定能做出来!”

这话倒提醒了班纳特太太,这两道佳肴可是她们班纳特家独有的,至少在朗博恩是。千万不能叫乔治亚太太传扬出去,班纳特太太盘算着要把这道菜作为班纳特家招待客人的特色,整个朗博恩的太太们都会吃惊羡慕的。

她急忙去寻找班纳特先生,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班纳特先生倒也认同,不像往常觉得夫人的话都是孤陋寡闻,处处显得她自己智力贫乏。要知道就算是舞会上都会准备的白汤,也有各自独门的秘方呢,虽然大家都知道白汤是用肉汁、蛋黄、碎杏仁和奶油掺和成的,可卢卡斯家做的就是比别人家要好喝。班纳特先生对卢卡斯先生总是吹嘘的两件事:他觐见国王的事,以及他家白汤的美味感到厌烦。如果班纳特家也有一品拿得出手的菜肴,那么他在卢卡斯面前至少可以堵回去一件。

班纳特先生欣然应许,叫他的太太高兴极了,这位常常咋呼的太太立刻叫女佣把乔治亚太太请来。

当着班纳特先生的面,太太叫道:“乔治亚太太,我的小莉齐自然可以把两道美味交给你,只是你要保证不把它传出去,就连你那个在城里的亲戚也不说!”

班纳特先生再次感伤夫人的智力,口头的约定有什么用呢,因此他说:“或许我们该在纸上落实一下,请乔治亚太太坐下吧。就像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一样,彼此平等,信守承诺。”

可惜他的幽默再次不被理解,班纳特太太宁可感叹她自己的神经,也不愿意翻动丈夫的藏书,根本不明白圆桌骑士忠诚信任的含义。至于乔治亚太太,这是一个可怜的寡妇,无儿无女没有依靠,从班纳特夫人生下莉迪亚就开始在朗博恩侍奉,她巴望着能够长长久久在班纳特家做下去。

伊丽莎白在楼上的起居室里,正在帮玛丽和吉蒂挑选今日见客的衣服,还不知道班纳特先生和太太这样郑重其事对待鱼片粥和鲜虾粥呢。

“好了,莉齐,放下你手里的衣服,相信我,玛丽多笑笑比她穿哪件裙子要重要多了!”班纳特太太一来,就打断了姐妹融洽和美的时光,她把伊丽莎白拉下楼,没看见玛丽失落的目光。

伊丽莎白注意到,只是班纳特太太风风火火,不容拒绝,只好先依从她。伊丽莎白将事情按在心里,打定主意要改变这种情形:玛丽是个可爱真挚有责任心的小姑娘,不该被这样忽视。

“亲爱的妈妈,你今天比昨天还要美丽,简直容光焕发,是因为加德纳舅舅要来的缘故吗?”

在楼下站定,伊丽莎白轻轻擦去班纳特太太额角的细汗,为喘着粗气的太太整理了一下鬓发——病了一场之后,伊丽莎白下决心融入这个家庭、这个时代,她要渐渐收起满身的尖刺,试着放下戒备和警惕。发现家人的美,学着不吝啬的赞美是她迈出的第一步,最浅显简单的一步。

“我的小莉齐,五个女儿里你最贴心,妈妈的宝贝!”班纳特太太大为感动,这两天莉齐真是太讨人喜欢了。她都有些记不得为什么之前觉得莉齐最不讨喜。要知道,虽然整个家里无时无刻不充满班纳特太太的声音,可实际上,这位太太是最被冷漠的。也许正是因为她无处不在,所有人才下意识的不大注重她的感受,就连她最温柔的大女儿简也是如此。

班纳特太太是个极为情绪化的女人,她此时的感叹当然是真实的,但也十分具有时效的局限性。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恨得牙痒痒,抱怨伊丽莎白不体谅她脆弱的神经了。而且这个时刻很快就要到来,就在她的兄弟来到时。

……“招待舅舅的话,不如我亲自来做,我相信乔治亚太太在旁边看一遍会更有利她掌握?”

“我不允许!莉齐,固然偶尔为家人下厨是件好事,可淑女们不该沾染厨房的烟火味,尤其是在客人要来的时候!”

伊丽莎白拗不过班纳特太太,只好费了许多口舌教给乔治亚太太。乔治亚太太十分不理解她说的那些“一点”“稍许”“片刻”,强烈要求伊丽莎白说清楚是茶匙还是汤匙,是十分钟还是半个钟头。两个人都累得很。

中午的时候,加德纳舅舅带着他的男仆,坐着一辆两轮马车抵达朗博恩。

班纳特一家都高兴极了,就连不合群的班纳特先生,也不得不承认爱德华·加德纳是个趣味高雅、智力过人的先生,比起他的两个姐妹,好像加德纳家里所有的聪明才智都聚集在他一个人身上。

寒暄过后,加德纳先生果然提起寄宿学校的事。

令伊丽莎白和简高兴的是:这所学校虽然也是由位仁慈的贵族资助建立的,却并不同于普通的慈善学校。学院就距离伦敦不远,地理环境优越,是由那位贵族的一栋小城堡直接改建的,设施几乎能比得上城里的上流私立女子学校。

“并不是免费,学费每年大概需要五十英镑。”加德纳先生笑着说,“玛丽和吉蒂愿意去吗?如果你们都愿意,我可以资助其中一个。”

“他们的校训特别有意思。”加德纳先生十分推崇:“天助自助者!这所学校的校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