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翟虎并没有赞同李合的建议。
因为即便是在翟虎看来,李合那‘奇袭栎阳’的建议也等同于自寻死路。
栎阳那是什么地方?那是秦国的国都,且不提城内那几千几万的驻守军队,王宫还有相应的卫士,一旦在潜入栎阳的过程中不慎暴露行踪,那是绝对无法活着杀出城的。
一言蔽之,此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失败则奇兵队全军覆没。
而且成功的几率实在是太低,比如说,万一介时秦王刚好不在栎阳宫呢?
待众人散去后,翟虎特地嘱咐李合道:“莫要冲动,事情还未到那种地步,就算少梁最终难以保全,我们也可以逃至魏国受庇一阵,待魏国击败赵国之后,借其之力收复少梁。你别看魏国这次拒绝支援少梁,但不会坐视河西落入秦国手中,一旦河西被秦国攻下,秦国便可以窥视河东、威胁安邑,这是魏国绝对无法容忍的。”
平心而论,翟虎这一番话确实很有道理,少梁也好、河戎也罢,其实都是魏国对抗秦国的缓冲带,魏国可以容忍河西暂时落入秦国手中,但绝对不会容忍河西长期被秦国占据,因为这威胁到了魏国的河东,威胁到了安邑。
因此等到魏国击败赵国之后,必定会集结大军,跨过大河与秦国征战,重新占领河西。
介时只要梁姬、东梁君这些人还活着,魏国自然不会拒绝让少梁复国,毕竟少梁就这么点大,况且又直面秦国,时不时就要遭到秦国的进攻,魏国何必顶着恶名将其吞并?
支持少梁复国,安一众附属国的心,让他中原霸主的美名更加响亮,这不是更好么?
但李合并不认同这种观点。
少梁可以复国,那么在这场仗中牺牲的少梁军民,又是否可以复活呢?
肯定是办不到的。
倘若最终还是要逃至魏国,眼睁睁看着少梁被秦军攻破,看着少梁的国民遭秦军屠戮,那他少梁一开始的抵挡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鉴于李合自身也对‘奇袭栎阳’并无太大的把握,他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此后两日,尽管秦军仍没有进攻旧梁的意思,但李合、东梁君、翟虎等人的任务却不轻松。
因为他们要想办法安排城内两万守军与几万国民的过冬之事,毕竟这座并不算大的城池,接纳了东梁、芝阳众多的百姓,就算旧梁在开战前后从西侧的黄土塬上砍伐了众多的木头,拿这些木头于城内兴建了许多棚屋,但仍有许许多多的人只能睡在外城、内城的街道上。
城内百姓尚没有足够的棚屋,两万守军就更别说了,他们只能像秦军一样,夜里点燃一堆篝火,围着篝火合衣而眠。
没有房屋挡雪、没有棉衣御寒,单凭一堆篝火,如何熬得过整个冬季?
跟随东梁军队一同撤至旧梁的众多墨家弟子,这几日在墨践的带领下不休不眠地帮助旧梁搭建更多的棚屋,这些墨家弟子有时候敲着锤子,忽地就一头栽倒在地——他们实在是太疲倦了。
可即便有众墨家弟子乃至整个旧梁的军民一同建造更多的棚屋,他们建造的速度也比不上天气降温的速度。
十月二十七日,天空开始飘雪,这意味着寒冬即将来袭。
但对于旧梁而言,这却不是唯一的噩耗,因为在此期间,旧梁时而能听到东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喊杀声。
若此时登高眺望繁庞一带,就能看到大批秦军正在攻打繁庞,虽说秦军的攻势论凶猛远不如东梁的那几仗,每次仅一个时辰左右秦军便撤军,有几次甚至更短,但考虑到繁庞城内仅有三千五百名守军,谁都不认为繁庞最终能够抵挡住秦军的攻势。
旧梁自然不会坐视繁庞遭秦军攻陷,就最近几日,旧梁多次尝试派韦诸、伍康、章贲几人率军驰援繁庞,但这几人刚率军出城,公孙壮军就会立刻出兵截击。
这支秦军也不进攻,只是在旧梁与繁庞之间的要道上摆出防守阵型,随后,涺水南岸的缪琳军也会迅速沿着搭建的桥梁来到北岸,联合公孙壮军,迫使旧梁军队撤回城内。
秦军此时的目标十分明确,即困死旧梁、先取繁庞。
十一月初二的晚上,繁庞大夫司马卓派族子司马错带着亲笔书信连夜送到旧梁。
在这份亲笔书信中,司马大夫并未求援,只是详细地记载了繁庞这段日子所经历的几次小仗。
没错,秦军进攻繁庞的这几次攻城战,每一次的力度都不强,仿佛只是在磨砺军队,但繁庞终归只有三千五百名守军,在击退秦军几次进攻后,自身伤亡也不少。
东梁君看罢书信后默然不语,半晌才写了一封回信,上书一行字:保重。若事不可违,允许便宜行事。
言外之意,即允许司马卓在事不可违时率城投降秦军,借此保全繁庞的百姓与司马氏。
然而让东梁君意外的是,仅隔一日,司马卓再次派族子司马错冒险送来了一封书信,信中也只有一行字:少梁不降,繁庞不降,司马氏不降。
这番承诺让东梁君既欣慰又感动,哪怕他也明白,司马卓乃至司马氏一族对少梁的忠诚,或许仍无法阻止繁庞遭秦军攻陷。
而少梁……真的还有什么希望么?
这一晚,东梁君又一次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十一月上旬,天气进一步骤降,雪势也变得愈发凶猛,连续几日的降雪,在少梁的土地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由于天气关系,再加上城内御寒之物的不充足,旧梁城内逐渐出现了一些病患,病因大多都是天气导致的风寒,而在这个沾染风寒都会死人的年代,别说整个旧梁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哪怕是李合也只能想出熬姜汤的办法,熬姜汤分给众人饮用。
可即便如此,还是陆陆续续出现了不少死者,其中大部分是东梁守军中身负重伤的那一批人。
东梁守军,毫无疑问是少梁目前最精锐、最善战的一支,他们曾一度顶住了二十万秦军的猛攻,连凶狠的秦人都没有夺走这些将士的性命,然而在撤至旧梁后,这些英勇的战士却死在了风寒上,这让整个旧梁都感到了浓浓的伤感,还有对将来的迷茫。
“李五百将,我少梁真的可以击退秦军么?”
在李合探问伤卒的时候,不止一次有从东梁撤回来的军卒这般询问他。
此时往往整个伤兵房内鸦雀无声,二十几双眼睛都看向李合,用期待且不安的目光看着他。
“当然!”
李合每一次都给出肯定的回答:“秦军已经见识到了我少梁的顽强,你们看,他们甚至都不敢进攻旧梁!”
然后整个伤兵房内士气大振,一群伤卒喜笑颜开,甚至有人开始讨论战后对少梁的重建。
看着这些伤卒,李合的心情十分沉重。
十一月初十,秦将计良在经过数次的进攻后,终于一举攻入繁庞。
在外城被攻破的情况下,繁庞大夫司马卓效仿东梁,率军民退入内城,继续防守。
秦将计良攻了几次,均被击退,遂派人请示嬴虔,看看是否要加强攻势,一举攻下繁庞。
收到消息的嬴虔乘坐马车抵达繁庞,登上繁庞的外城墙,皱着眉头眺望内城。
不得不说,自从在东梁城与东梁守军打了三日三夜的拉锯战,付出两万伤亡却最终没有多占一寸土地,他对这种巷战便心生了他不愿承认的恐惧。
虽说据计良所言,繁庞的守军远不如东梁守军那般顽强,但嬴虔还是不愿轻易尝试。
于是他派了一名使者前往内城劝降,以不伤及城内军民的承诺,换繁庞大夫司马卓开城投降。
反而繁庞并无反应。
对此嬴虔也不着急,因为他知道繁庞撑不久。
而事实上,繁庞确实撑不下去了,在秦军连番的进攻下,城内原本三千五百名军卒目前只剩下寥寥数百人,虽然城中百姓数量不少,但大多都是妇孺老弱,只要秦军再发动一拨攻势,繁庞根本抵挡不住。
可即便如此,繁庞依旧没有投降。
十一月十二日天明前,司马大夫率数百名繁庞守军,带着数万繁庞百姓朝少梁方向突围。
得知此事的嬴虔十分惊讶,亲自登上外城墙的西北角,眺望数万繁庞军民的突围,旋即皱起了眉头。
连他也没有想到,在他做出不伤繁庞军民的承诺后,繁庞城内的军民居然依旧不肯向他秦国投降,宁愿顶着风雪、冒险强行突围——难道这些人不知,他秦军将领公孙壮早已切断了少梁与繁庞的联系,挡在了他们的必经之路上么?
他踏雪进入了繁庞的内城,看着空空荡荡的街巷与几无一人的内城,他又一次地感到了震撼。
这是他率军攻入少梁以来第三次被震撼——头一次是被李合所率的二百奇兵袭了帅帐,第二次是亲眼见证了东梁的顽强,今日是第三次。
“虔帅,可要派兵追击?”
当计良请示他时,嬴虔罕见地迟疑了。
若在以往,他肯定会下令追击,甚至默许、纵容士卒做一些宣泄情绪的行为,但这一次他犹豫了。
此时他的心中忽然闪过当日李合在偷袭他帅帐时所说的那一番话。
当时他嗤之以鼻,可现如今他却意识到对方说得或许没错,他秦军,可能无法再杀尽少梁之前攻灭少梁。
更有甚者,似这般的杀戮还会埋下极大的隐患。
就在他犹豫之际,忽然有士卒来报:旧梁倾巢而动,出城进攻公孙壮军。
嬴虔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旧梁的异动,准是为了接应繁庞。
“算了,让他们走,他们撑不久的。”
微微思忖了一下,嬴虔笑着说道。
当日,繁庞沦陷,繁庞大夫率全城军民向少梁突围,秦将公孙壮原本打算率军阻截,却惊骇看到旧梁倾巢而动,一时间只能守卫营寨,竟不敢妄动。
繁庞军民因此幸免于难。
然而李合却高兴不起来,他站在龟缩不出的公孙壮军营寨外眺望繁庞方向。
他很清楚,若再不想想办法,仅剩的旧梁、少梁二城,最终也会像繁庞一样,被秦军一点点地拖垮,最后连鱼死网破的机会也不会有。
而唯一的办法……
只有偷袭栎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