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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斯黛拉作客维克多利娅在谭伊公寓的暗房。维克多利娅有点儿说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斯黛拉知道——她们俩勉强算是半个同行,再加上她对老式相机也颇有研究,话匣稍一打开,她很快找到了属于维克多利娅的无雷点话题。

在昏暗的红色暗房里,维克多利娅在工作台前洗照片,斯黛拉围绕着房间四处参观。

“所以你以前是战地记者,后来才加入的水银针?”

“嗯。”

“了不起……我以为水银针都是从童子兵养出来的。”

“大部分是,不全是。”

斯黛拉缓慢经过若干张贴在墙上的老照片,画面上大都是破败的荒原景象,每一张画面上都有人——日光下晾晒衣服的老人,被击杀在墙角的士兵尸体,一座只剩花石地板的教堂与正在废墟中做弥撒的神父与信徒……

照片中的阴影很美,质地深沉。

“我也是在荒原出生的,”斯黛拉说,“但那时候太小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哪个荒原?”

“第五区的,具体哪儿我忘了,”斯黛拉看着照片,“荒原之间经常发生战争吗?”

“偶尔会有,但不多。”

“那这些是……”

“大部分是螯合病导致的。”

斯黛拉继续浏览,不一会儿,她在一张半人像之前停了下来,照片上的女人抱着已经死去的孩子,凝视着镜头。望着女人微张的嘴,斯黛拉忽然有些好奇:“你拍照的时候,她是在说话吗?”

“嗯。”

“她在说什么?”

维克多利娅沉默了一会儿,“‘你就是在等这样的照片吗?’”

“……”

斯黛拉回头望了维克多利娅一眼,对下午发生的事,她忽然有了一些新的理解。

最后,斯黛拉的目光落在工作台边的一个相框上。

“这是安娜,我认得。”斯黛拉指着照片,她观察了一会儿照片上人物的着装,“是春天拍的吗?”

“不是,应该是秋天。”维克多利娅想了一会儿,“4617 年吧。”

“那确实是被捕前不久了……她是十二月被抓的,是吧?”

“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你很关注她吗?”

“是也不是,我有个姐姐很喜欢她,另一个好朋友也做过她的学生,所以会稍微关注一点,”斯黛拉就在堆放杂物的工作台上坐了下来,“而且,我听过一些传言。”

维克多利娅抬眸看了她一眼,斯黛拉正望着自己,因为故意卖关子而沉默着。

“……什么传言?”

“我听说安娜和从未开放过的十五区母城有关。”斯黛雅刻意压低了声音,以营造一种神秘感,“有传言说,她在十五区秘密长大,然后——”

“她是十四区人,”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你不信回去问你姐姐,还有你那个朋友。”

“嗯?你确定?”

“你没读过安娜的书吧。”

“……我对动植物方面的知识是不怎么感兴趣啦。”

“十五区和十六区都在南半球,位置接近赤道,气候和十四区北部完全不同,”维克多利娅轻声道,“而安娜的童年是在雪原度过的,她写过很多在北部森林里的生活细节——这是凭想象捏造不出来的。”

“是吗?我看不出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凭想象捏造不出来的。”斯黛拉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毕竟她自己就是这方面的行家,“也许她有一个从雪原长大的朋友?也许她读过很多描写雪原的?”

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她把冲洗的胶片移到停影液中,大约过了三十秒,又将胶片取出,控干水分后又放入定影液。

几分钟后,两人到暗房外面开灯看效果。

“你觉得这四张照片哪张更好?”维克多利娅问。

斯黛拉把头凑了过来,眼前四张都是人像。

“要是问曝光,中间这张最好。”

“画面呢?”

“这张。”斯黛拉指了指胶片最右边的位置。

这是个仰面嚎啕的中年女人,她的手紧紧攥住了胸前的衣襟,像是在呐喊,在呼号。因为曝光时间过久,最右的照片很黑,它丢失了一些细节,却凸显了人物在夕阳下的轮廓。

“为什么?”

“你还问,”斯黛拉抬眸看着维克多利娅,“等我说了你又不高兴。”

维克多利娅一下笑出了声,她刚想再为下午的事情道个歉,斯黛拉已经打断了她的话。

斯黛拉伸手指着胶片,“应该说,每一张都很有故事性,每一个人都好像在说话——这张,是痛快,狂喜,她的眼泪像是在说‘好啊,你也有今天!’;这张是痛苦,是咆哮着说‘我恨!’‘我恨!’;这张是虚弱,精疲力竭,人物没有语言,但能听见厚重的哽咽,喘息。”

斯黛拉的手指最后划向中间的人像,画面中两个女人正向着远天祈祷。

“这张就……没有声音。”

“没有声音?”

“人物是模糊的——不是说脸拍得不清楚,而是整个‘面目’,丢失了。不过也挺好看,挺平静,有点宗教画的意思。”

一时间,她们望着照片没有说话。

维克多利娅往后靠在椅背上,她思考着斯黛拉的评论,忽然发现这些分析很好地解释了下午她拍照时的心情变化。

“人物身上的神性压倒了人性,是吗?”维克多利娅突然说。

斯黛拉一琢磨,“……对。”

祷告的女人们恭谦地低下了她们的头,向着遥远的天父发出忏悔和感激——原来冥冥之中确实有因果报应,原来神确实会对地上的不义之事降下天罚,只要以柔顺之心等待并相信,终能等到属于自己的正义。

……就是这么回事吧。

斯黛拉伸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她和维克多利娅不一样,她清楚地知道这些脸孔背后的故事。

但里希是怎么做到的?

他是怎么从那么多人里精准地挑出了同一类人——这些像牛马一样勤恳,像绵羊一样软弱,又像天鹅一样爱惜羽毛的女人……个个都像天生的祭品。

“有多少人今天接了你的名片?”

“两个。”斯黛拉回答,“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来联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