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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这大齐的天,要变了啊。”

“妇道人家,妄论国事!什么变不变的,走吧,今日我送你回家!”

太初四年十一月初二日,沈阳广积门,镇抚兵主官杨通站在沈阳商会衙门门口,回望身后烟雾朦胧的南北大街,频频催促妻子。

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在铁钩上,泛出冰冷的寒光。

两人面前停着的一辆马车,一个镇抚兵模样的车夫在雨中耐心等待。

杨通举起那只幸存的右手,握着略显破旧的油纸伞,给刚刚走出衙门的妻子,遮风挡雨。

“什么妇道人家,我现在可是商会副司长,说不定再过几日就是······”

杨通轻轻瞪了刘月儿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他机警的朝四周望了一眼,催促妻子。

“有话在车上说,这里人多嘴杂。”

刘月儿随丈夫登上马车,马车缓缓驶向南北大街,朝杨府回去了。

马车背后一片氤氲雾气中,帝国最大的商务衙门,已经乱成一团,不停有吏员进进出出,门口一片狼藉

杨通在车厢内坐下,活动了一下左臂,掏出块抹布,小心翼翼擦拭铁钩上的雨水,前年,工坊雷匠头帮他将铁钩子换成更好材质,说是精钢打造,不过也需小心保养。

一阵剧痛从左臂断裂处传遍全身,杨通咬着牙,没有吭声。

消灭皇太极的那场赫图阿拉大战,距今已经十六年。狙击手左臂的旧伤一直痊愈,遇到阴雨天气或者劳累过度,骨头缝会隐隐作痛,朔风凌冽的三九天,靠近火堆时,杨通会感觉到无数虫子在里面爬。

“关内巡抚知府,兵团主官,都到了吧?剩下的事,交给蓑衣卫和禁卫军,你该歇歇了。”

马车轻微颠簸,刘月儿掏出盒烟卷,递给丈夫,杨通抽出一根烟,动作娴熟的塞到嘴里,右手开始找火折子。

“给。”

刘月儿点燃火折,递到杨通嘴边。

烟卷发出呲呲沙沙声音,翻滚的烟雾如?簇簇云朵,在夫妻两人中间弥漫开来。

云朵淹没刘月儿的瞬间,商会副司长也给自己点燃一根,和杨通一起吞云吐雾。

刘月儿抽烟的动作,显然比丈夫更加熟练,纤细修长的手指放到嘴边,浅吸一口,闷了好久才轻轻吐出来。

马车外面,赶车的镇抚兵像泥塑似得,一动不动,偶尔挥舞一下马鞭,抽打在马屁股上。

南北大街上,明亮的鲸油路灯湮没在暮色细雨中,只透出淡淡的黄光。路人撑着伞,行色匆匆。

“歇不了,人都不够用,太上皇怎会给我放假。”

杨通吐出个淡淡的烟圈,盯着圆圈徐徐上升。

“贪官来了,今年要挂几个路灯?”

从十月中旬开始,沈阳陆续来了一百多个巡抚知府,各省商会掌柜,这些来自关内的实权人物,正在大正宫和内阁群臣,和太上皇商议新政,从土地制度到人事安排,很多东西都要发生改变。

沈阳到处都是操着外地口音的兵丁官吏,压力都落在镇抚兵和蓑衣卫身上。

这些天又是防备刺客,又是安抚百姓——封疆大吏们可不是一个人过来,很多都带着亲随家眷——杨通忙得不可开交,旧伤复发。

“挂路灯?又不是大清洗,如何挂路灯?可别乱说话。”

杨通对妻子提出的这个问题有些不满,太上皇喜欢让贪官污吏挂路灯,去年这时候,南北大街的鲸鱼灯下,被吊死的官吏没有八十也有一百,如同百姓门口悬挂的辣鱼腊肉,有风的时候,贪官的尸体随风摇曳·····

刘月儿没把杨通的告诫放在心上,又开始询问谢阳的事情。

谢阳是刘月儿的上官,也是这女人在商会的唯一上级。半个月前,因为湖广商会塌方式的贪腐问题,命运多舛的商会老大,再次被抓入诏狱审讯。

“谢司长活着吗?康应乾还要抓谁?”

杨通眉毛跳动,用力把燃烧殆尽的烟蒂在手心按灭,拨开眼前层层烟雾,指着妻子的脸,一字一句道:

“这事,不要过问,小心惹火上身!”

刘月儿一把推开丈夫的手,忿忿道:

“谢司长兢兢业业,天天想着多赚银子,给战兵打造铠甲火器,给袁知府报仇,没想到最后是这个结局!你让战场死去的兄弟,怎么想!”

杨通气鼓鼓瞪妻子一眼,没再说话。

刘月儿加入大齐商会,任劳任怨工作,十几年如一日,勤勤恳恳,除了和成亲以及生儿子产假,其他时间,都在为商会辛苦工作:

开拓南明烟卷市场、规划与大西的卤盐贸易、规范与欧罗巴诸国的水泥香皂的出口······

这些年来,副司长给帝国挣的银子,没有八百万也有一千万。

最重要的是,这个女强人从不过问政事,对帝国上层走马灯似的内阁变动充耳不闻。

每年商会组织评选德才兼备模范官员时,刘月儿都是当选人。

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说,这个女人完全算得上是极圈主义下做完美的工具人。也是最高级工具人之一。这也是他们夫妇能在一轮轮清洗运动中幸存的根本原因。

可是,到了太初四年,尤其是下半年,沈阳内外气氛明显发生变化,原本岁月静好的商会,也开始人心惶惶,各种关于帝国崩溃的传言,层出不穷。

有传言说,朝廷要废除商会,恢复私产,让晋商徽商等势力接手辽东和各地生意,让他们作为大齐的皇商,继续帮朝廷挣钱。

消息传得有模有样,连几个晋商的名字都公布出来了。

沈阳到辽东各地驿道上,走私贸易越来越猖獗,连很多商会主官都牵涉其中·····

原以为皇图霸业终会实现。

没想到,最后要倒退回去。

刘月儿第一次对信仰产生了怀疑。

“谢阳,是不是也参与走私了?说话啊。”

“这得去问章麻子,我不知道。”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杨通和他手下镇抚兵,属于齐朝田亩制度的坚定扞卫者。

可是现在,连这些帝国鹰犬,也开始动摇了。

沈阳传言,谢广坤这次凶多吉少。

雨还在下,车夫穿着黑色军服,在前面从容不迫的赶车。

“问什么都不知道,你在镇抚衙门吃干饭的吗?明日太上皇把我抓进诏狱!你也不得好过!”

杨通伸手止住眼前这个情绪激动的女人,沉默半响,咬了咬牙,低声对刘月儿道:

“没错,要变天了。”

刘月儿连忙拉住丈夫衣袖。

“怎么?又有人要逼宫?”

杨通摇头道:“康应乾和那些巡抚主官,嚷嚷着恢复旧制,几十个人围着太上皇吵。”

“恢复旧制?”刘月儿瞪大眼睛。

“恢复科举,皇权不下乡,废除商会,废除农会,允许百姓经商、租地·····”

刘月儿早料到朝廷会有大变动,只是没想到,会变的这么彻底。原以为只会对《齐朝田亩制度》微调,会有一段时间过渡,国家仍掌握土地,没想到会这样。

这些天各种谣言满天飞,商会各位掌柜和司长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一些聪明点的人,已经开始在给自己找后路。

杨通忧心匆匆道:“地主老财回来了,天又要黑了。”

他又贴在刘月儿身边,声音压到了最低:

“一群人在大正宫吵了好几天,现在还没个头绪,太上皇不肯让步,康监军说要找几个替罪羊,做戏给百姓看。”

刘月儿惊道:“所以谢阳因为这个被抓吗?”

“尚不清楚,现在,他们找到了孙传庭马士英金大久宋应星,给四人的定罪是叛国和篡权,以及贪墨。”

“康应乾等人说宋应星贪墨了四千万两白银,所以大齐这两年才如此贫困,百姓忍饥挨饿。”

刘月儿立即摇头道:“绝无可能!这么多银子他一个人怎么贪得了?何况人在湖广,没人帮忙,他一人根本做不到。”

杨通道:“谁让他逃去南明了,国库亏空四千万两,他就贪墨四千万两,亏空四亿两,他便贪墨四亿两,均州周边,百姓存进银铺的粮票储蓄都没了,朝廷总得给个交代不是?”

“这·····”

刘月儿无语。

宋应星在南直隶或者扬州,左拥右抱扬州瘦马秦淮八艳纸醉金迷之时,拿起一份大齐发行的邸报,看到自己卷款四千万潜逃出国的消息,再瞅瞅身上携带的四万两银票,内心复杂程度,可想而知。

“昨日太上皇下诏,命令弘光皇帝交出宋应星,以及所有逃往南方的贪官,不过南明应该不会听咱们的。”

刘月儿喃喃自语道:“孙首辅为何被抓?便是替罪羊也轮不到他啊,他这些年对大齐功莫大焉。”

杨通没再回答,事实已经很明显,康应乾想要真正掌权,就必须拎出一批替罪羊,从而否定之前的各项政策,至于这些人是谁,并不重要。

“那我们呢?”

马车缓缓停在杨府门口,车夫扶着栏杆跳下来,打开门帘。

两个卫兵从前庭走出,牵着马匹朝后院去了。

杨通扶着妻子走进大院,挥退众人,低声道:

“事已至此,我与裴大虎刘兴柞等人密谋,准备兵谏太上皇,清除宵小,不可让大齐功业毁于一旦。这便是我们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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