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醉仙楼吃酒逢义士 员外家知感收仆役(下)
卢永茂父子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日落西山,天边染上一片金色的鱼肚般晚霞,习习凉风吹过,颇有几分傍晚的凉意。
在靠近宅院的弯道路上,卢永茂回身掀开马车的侧帘,看看笼罩在傍晚夜气中的一大片自家宅院,不禁神色怡然。
卢永茂每次看着自己的产业,都会感到自豪。他满意于自己的成就。他从父辈接过的一点微薄的家业,现在兴旺壮大了,而这一切都是他努力经营的成果。有些时候他甚至有点得意。
“到家了,瑞儿。”似乎有没有到家都该由他宣布了算似的,又问,“有什么感觉不舒服的没有?”
“没有,父亲,不用担心我的。”卢嘉瑞说道。
“那好,咱们进家去吧!”卢永茂愉快地说道。
卢家大宅院是个规模宏大的庄园,大门进去是个大门院,门院之后是多达五进的正房,每进之间都有个院子。
每进正房之间除有青砖直道连接外,还有各不相同的回廊相连,使人在宅内走动可以不受日晒雨淋。
院子里或是砌假山,或是建凉亭,或是筑鱼池,或是栽种花草树木,或是搭蔓藤葡萄架,或是兼而有之。
五进正房的右侧是个大大的花园,花园一年四季花草树木茂盛,还因地就势凿了个人工湖,放养几百尾红鲤鱼和几对鸳鸯,时而红鲤泛起,鸳鸯调情,相映成趣。
假山、凉亭、游廊、葡萄架又恰到好处的装点其间,卢家的花园也不愧一处胜景。
花园靠正房一侧是些高矮不等排列也不整齐却是错落有致的厢房,各个厢房群落有墙相隔,房前也大都有小院子,有门与花园相通,院子中种上些树木,增添幽静舒适的韵味。
正因为这些厢房环境雅致,卢永茂就把他的两房小妾的寝房安排在这些厢房里,他自己的书房也选在最后面的一间厢房,与后边的正房夫人卧室靠近。这样一来,不管他在那里就寝,就寝前晨起后他都可以或独自或由妻妾们陪侍在花园中流连。
这宅院增添了卢永茂一家生活的许多乐趣。
大宅院的后边,则是一个规模小一点的花园,造的玲珑别致,只供内眷进去玩赏,连男仆都不能进去的。
在正房的左侧,是个大菜园,菜园靠正房这一边,建有两排不整齐的房子供卢家的杂役们居住。
菜园的另一侧则是长长一排猪圈、鸡舍、羊圈以及马厩,饲养着很多的猪、鸡与羊,除自家宰杀享用外,大部分会送到溪头镇或聊城县城卖掉。
宅院在三、四进正房之间的侧墙开个门与正房相通。白天把门打开,便于杂役到这边干活,晚上就把门关上,不影响这里边的安静。
从祖传的旧三进老房子,不断扩建到现在的五进两大花园的大宅院,耗费了卢永茂不少钱财,更耗费了卢永茂的很多心血。
因为卢永茂是个讲究享受生活的人,他要把自己的宅院造得舒适,还要赏心悦目,这样不但够体面,更会增添他生活的乐趣。
他不吝啬钱财,也舍得下心机。从宅院的每一步扩建设计,到选用筑造材料,到开工筑造,他几乎都亲力亲为,甚至关心到一些细节,务求宅院达到他的预想。
好在溪头镇本来就是个筑造之乡,能工巧匠极多,只要卢永茂舍得出银子,又有心机功夫,什么好的筑造想法都能实现。
卢永茂是成功的。他把他的宅院筑造得不同凡响,气派、舒适,他得到了他想要的那种生活享受。
富足的家资,娇妻美妾,王侯将相宫苑一般的宅院,尤其是年过不惑而得子,这一切令他感到满意。
他现在只期望能把儿子培养成人,多有学问,将来考取功名,取得一官半职,好也光宗耀祖,弥补卢家祖祖辈辈的遗憾。对他自己,甚至已不再想到能奢求什么了。
不经意间,马车已经停在卢家府门前。
邱福一声“到啦”话音未落,卢嘉瑞跳下马车朝里边跑去,卢永茂下了车,吩咐邱福把东西搬进去。
“老爷少爷回来了,后边娘们都等着呢!”看门的小厮柴昔说道。
卢永茂父子走到后边客厅门边,大娘的嗓门便盖了过来:
“老爷啊,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呢?真是的。逛庙会也该看看日辰,该早点回来才是嘛!”说着还嫌不够,话锋转过来说道:“邱福也是的,该提醒老爷回来的时候也不提醒提醒,万一晚了路上有什么闪失,看你回来怎么交代!”
“是,大娘,邱福知错了,下次一定改过。”邱福知道大娘就是一张快嘴,并不是严厉的主人,无关紧要的事,他习惯性的顺着她应一声就行了。
“邱福,出门在外,不比在家,就是要格外小心一些的,况且老爷少爷都同往,更不可儿戏,绝不能赶夜路的。以后这样的事一定要在意。”二娘发话道,她比大娘严肃。
“唉,不关邱福的事,是我爷俩来了兴头,多逛了些时辰,回来少许晚一点,也不碍事的,你们不要怪邱福了。”卢永茂说道。
卢永茂要邱福不说漏嘴,把卢嘉瑞打架的事给瞒住,所以他有意显示对邱福的持护,以免邱福感到有什么委屈。
“回来了就好,总算是平平安安回到家了。瑞儿呢?都该吃晚饭啦!”三娘开腔说道。
三娘是卢嘉瑞的亲娘,老爷最是疼爱她,大娘二娘也敬她,但她不恃宠娇,甘心当老三的角色,不想有什么逾越,说话也往往是最后才开口。
“娘,孩儿回来啦!”卢嘉瑞从不知什么角落冲出来,冲到三娘跟前。
“瑞儿,过来,让大娘看看,今天玩得好不好?”大娘抢先拦着卢嘉瑞,向他伸开双手说道。
“大娘,很好玩,庙会真的很热闹哩!”卢嘉瑞就到大娘跟前,说道。
他已习惯于三个娘亲争着宠他的情形,他不必总跑到他亲娘的跟前。
“好,好,还是三娘说的是。邱福,把东西先放到客厅,我们该吃晚饭啦!”卢永茂说道。
吃了晚饭,卢永茂一家都坐在客厅一边品茶一边闲聊。
卢永茂的妻妾们都问些庙会上的事情,卢永茂绘声绘色地介绍,卢嘉瑞时而也插几句。
当然,卢永茂不会提到卢嘉瑞被打之事。他还有点怕卢嘉瑞说多了会说漏嘴,但他制止不了卢嘉瑞说话,因为卢嘉瑞说的快,还往往是很突兀的插话,况且看卢嘉瑞那兴高采烈的劲头他也不忍扫他的兴。
“老爷,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奔波了一天,还逛到这么晚了才回来,真不知老爷是哪里来的劲头!”大娘还是快嘴大娘,刚落座,屁股未稳,一有机会就抢先说话。
“庙会上是热闹得很,逛得起劲,时辰过得快,一点都不觉得累。”卢永茂说道。
“有吃的,有看的,很好玩。人很多呢!”卢嘉瑞补充似的说道。对他来说,吃的玩的最不可少,也最能挑起他的兴致。
“瑞儿,你都吃到些什么好吃的,告诉为娘。”三娘忍不住问道。
“炸肉包,”卢嘉瑞飞快地答道,“真的很好吃,又香又脆!”
“有没有带些回来给娘亲们尝尝呢?”大娘逗趣地问道。
“爹爹只给买一个,我也还没吃够呢!”卢嘉瑞似乎还在回味炸肉包的味道。
“唉,这东西油炸的,很热气,不能多吃的。”卢永茂生怕继续往这事说下去卢嘉瑞会说到打架之事,有意改变话题,接着说道,“我给你们带了几块缎子回来,东西一样,就颜色都不同的,你们都各挑一块,做一件袍子。”
卢永茂说罢,侧过脸,又对站在一旁的丫头吩咐道:“曲儿,去把带回的缎子拿出来。”
曲儿把缎子抱了出来,大娘、二娘、三娘就围上来,夸漂亮好看,结果大娘选了紫红绣牡丹花图案的,二娘选了绿色绣竹子图案的,三娘要了蓝色绣梅花图案的。
选了缎子,各房娘子就叫丫头拿回到各自的房中去。
“过些日子,我叫个裁缝来,都做了衣裳,也快开春了,这天时正合适穿上。”大娘说道。
大娘陈艳芬原也是个富户人家女子,家住在离卢家三十多里地外的陈家庄,比卢永茂小六岁。
陈氏初嫁卢永茂时家道比卢家殷实,也是一方财主,她父亲治产有方又且节俭,只是两个哥哥都不争气,不事产业,酷爱嬉游,父母不能教化又无法制约,日积月累的消耗,渐渐地家业衰萎,父亲死后兄弟分家,本已式微的家业一分为二,更是家道中落了。
大娘未嫁时除学习些女红,也常在父亲教导下读些诗书,算是知书识礼的女子。
大娘看不惯两个哥哥的不务正业,时常规劝,不想两个哥哥倒以为恨事,以致兄妹关系甚为疏淡。
自从嫁到卢家,尤其是老父过世分家后,两位兄长跟大娘就很少来往。
“大姐这主意不错,这么漂亮的料子,缝好了衣裳,到时院中春暖花开,穿了去游赏,感觉一定会很好的。”二娘接过话茬说道。
二娘原是邻村登喜庄中严富户的独苗女儿,自小父母视若掌上明珠,年齿及笄后一直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却偏找不到合适的,就被耽搁了,又不幸父母死得早,父亲母亲相继病逝,母亲病重时就干脆把她许配给卢永茂做二房,把田地宅子等家产也合并了过来,想的虽是不能做正妻也不愁衣食不至于挨饿受冻,而卢永茂也想娶个小的图个生养。二娘不甚知书,但甚是识礼,也是个通情达理的贤惠女子。
“大姐姐想得周到,不过最好不要叫上次那个朱雀五来做,做得不好的,裁得不够周正,缝的也不细密。还是叫以前做过的那个周奉仙吧!”三娘接话说道。
这三娘是卢永茂到莱州贩盐时遇上的娼妓,本就十分喜欢,请相士看相,说是宜生养,且命中要配卢永茂,卢永茂那时正求子若渴,就花五十两银子把她赎了带回来做三房,回到家里只说她是莱州城里一个家道中落的女子,亲人都已身故。
其实三娘也是打小被卖到妓院,并不知道自己有无亲人,原来在院里只叫金宝儿,卢永茂赎她出来后就给她改了个名字叫夏赉璞。
家里其他人都不知道三娘的真实身世,三娘在日常闲谈间也是讳莫如深。
三娘打小在院里长大,琴棋书画皆有所学并通晓,尤其是自小喜欢读书,在院里又有的是时间,所以四书五经等经典书籍他基本上都熟习,常被老鸨和姐妹们称为院里博士。
当然,吹拉弹唱技艺三娘也甚精通,还颇懂礼仪规范,在卢家逢年过节时不时显露一下,也足以说明她的大户人家女子风范。
三娘肚子也争气,到卢家两年就生下卢嘉瑞,对卢家是个天大的振奋的事件,对三娘自己也是个极大的安慰,她终于有了血肉亲人了!
“娘,孩儿觉得那朱雀五老头儿好玩,边裁边缝边唱曲儿,还拿些瓜子儿来嗑,会逗人玩。”卢嘉瑞插话道。
“瑞儿,裁缝衣服就是裁缝衣服,要裁得好缝得好,衣服才能好看耐穿,可不是为了好玩。”卢永茂说道。
“做事情要知道目的才是。”卢永茂补充道,他总是不忘在日常言谈中教导他的宝贝儿子。
“老爷,孩子还小,只想着好玩也不奇怪的。”二娘说道。
“我看瑞儿也真不小了,不能只想着玩。也是时候应该用功读书,兴许将来争得一份功名,光耀门楣。”大娘说道。
“我看也是,我家虽有薄产,衣食无忧,但终是布衣寒门,瑞儿正应苦学经书典籍,为卢家祖辈争光。”卢永茂说道。
“父亲,孩儿不喜欢读书,考取什么功名是很难的,要是考不到,就是白辛苦了。”卢嘉瑞说道。
“孩儿,要听老爷的话,你不用功,怎么知道就不行呢?娘知道你聪明,一定能考取功名的。你不是过说做官很威风的吗?”三娘说道。
卢嘉瑞不喜欢读书倒是事实,在启蒙时就看得出来了。
每日授业时都是万分的不乐意,年纪稍长一点就跟先生捣鬼,常常闹得教书先生又气又恨又怕的。卢嘉瑞七岁开始启蒙,到十岁时就气走过三位先生,到后来便是远近闻名了,哪怕卢永茂愿多出一倍的束修,先生们都不敢来接这个活。
就这么蹉跎过了三四年,由三娘亲自教导儿子的学业,只不知都学得怎么样了。现在,卢嘉瑞年齿是成长了,读书授业的事情已不容再拖了。
“瑞儿,攻读诗书典籍,争取功名,这是你必须要做之事情。不喜欢也得做,以后你就会明白为父及你娘们的苦心。你觉得做官很威风,不考取功名,怎么能做官呢?为父一定会为你找个好的先生,教你好好读书。”卢永茂不容置疑地说道。
卢嘉瑞见父亲说得严肃,便不做声了。
翌日早上,卢永茂吩咐邱福带上二两银子,赶个马车到于家庄去,替于魁交纳欠的田租,然后把他家连人带家当一起搬过来。
午后,一整车子人货家当才回到卢家,就安排在菜园子边,腾出三间房子给他家住。
放下东西后,邱福就领于魁一家到卢永茂书房,拜谢老爷。
“回老爷,小的去接于魁一家来了。拿去二两银子,替他家交纳田租花了一两六钱银子,还剩四钱。于魁一家到了,要来拜谢老爷呢!”邱福进去禀道。
“叫他们进来吧!”卢永茂停下来,放下看着的书,说道。
“小的一家老小拜谢卢老爷相助收容之恩,今后老爷要小的做什么只管吩咐下来,小的一定尽力奉命。”于魁领着老母和女儿扣儿,一进门就一起跪下,磕了四个头,一边说道。
“起来,起来,多礼了!看老太太,偌大年纪的,又没有了眼力,还来拜老夫,岂不折杀老夫也?起来说话吧!”卢永茂说道。
“听不肖儿说了老爷的事,老身感激老爷,老爷好人呐!只怕我一家无以为报,行个礼怎说得多礼呢!”老太太说道。
“您老人家儿子也曾帮了我儿子的忙呢,咱们算是彼此彼此吧!”卢永茂有点客套的谦逊说道。
“总之,以后在老爷家里有什么粗活、重活、累活就吩咐魁儿做,算是报答老爷相助收容之恩吧!”老太太又说道。
“是的,孩儿一定听老爷吩咐,做什么都行。”于魁说道。
“那就好,在我这里,只要肯干活,有饭吃有衣穿。小女儿几岁了?什么名字啊?”卢永茂问道。
“小女叫扣儿,十三岁了。”于魁回答道。
“那这样吧,于魁就管猪圈和鸡舍喂养,帮忙舂米,需要时帮忙催收田租;扣儿到二娘房伺候二娘。吃的米由家里派给,蔬菜在菜园子划块地种。每月另给一两银子杂用。老太太您老人家就在屋里好好的待着,养养身子。”卢永茂说道。
“有活干,有饭吃就好,不用给银子了。干活就听从老爷的吩咐。”于魁说道。
“银子要给的,虽然有了吃的,平常还有很多用银子之处呢!”卢永茂说道,末了,卢永茂吩咐邱福道,“邱福,你带他们一家去安顿吧!剩下的四钱银子就给他家做初来安顿之用。”
于魁一家于是就在卢家住下,做了卢家的仆人。
于魁一家子再次千恩万谢后,离开了卢永茂书房。
邱福带于魁一家往菜园子这边的房子走,安顿下来,偶一回头,却发现有一身影在后边跟踪着闪现窥视,不禁愕然。
到底谁在跟踪窥视邱福他们呢?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