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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一十三章 神游无际,天地犹嫌隘

风雪里于暖意绵绵车帐内,焚香饮茶,不失为一桩快意风雅妙事。

任由清风拂山岗,任由明月照大江,既平添快然气,又恰好合乎冬时寻暖,夏时取凉,正好直合心迹,自然通体舒畅得紧。

打从天公台处离去,云仲总觉当初丹田里头滚火浇油的滋味,去而复返,虽是其中相隔无数大小琐碎麻烦,兜兜转转,好似又回到当年虚丹炸碎过后的年月,这道因当年炼虚丹时所遗留下来的隐患,竟也根深蒂固,同那枚游荡无定的秋湖一般,长久存留于丹田其中,时常扯动周身经络尤其肝脉,火旺异常,好在现如今云仲心境上的道行不可同日而语,才不至于受这道流窜的阳火左右举止。

而像当年秋湖游动经络其中,每逢饮酒必激起秋湖这档子事,却是再不曾有过,原是经多时历练,不单单将原本幽深错杂,细枝极多而主脉狭窄的境况整治妥当,更因这步步冲关,甚至境界起伏无定,锻打出一身相当瓷实牢靠的境界,再者则是前后出入两座玄境,胡闹似凭肉身接下张太平的丹火雷,往坏处说,折腾经络折腾得有些过度,而往好处说,无异于古书其中伐毛洗髓,到现如今身死多年,传下秋湖剑神意的那位剑客自行体悟出,用以梳理整顿经络窍穴的法门,已无大用。

而这也是令云仲颇为有些哭笑不得之处,但再仔细想想,福祸相依,

总比起祸不单行好,随即也就释然下来。

天公台重创遭削落境界,固然不见得是好事一桩,勤恳辛苦修行,也如村落百姓躬耕一载,来年确遇大旱颗粒无收,但正巧蹲到田垄处欲哭无泪时节,却是挖出一包祖上早先埋藏的些许家财银钱,云仲现如今就是这般,近乎是折损一身三境修为,却携重阳玄境其中得来的一身锻体本事,与妙手偶得两道似剑气而非剑气的神通,固然不能称为坏事,起码对于小道童而言,相当憋屈。

一位分明从三境遭人踹下来的二境,递出玄桥苦露过后,反而比在三境时更难对付,自然是没处说理去。

哪怕是身在飞来峰上头,成天要被老道揪住耳朵,才心不甘情不愿修行一阵的李福顺,归根到底又岂能是什么心气低的主儿,尤其是在出山门后,得知自个儿这修行的快慢足够撵上古时大能贤才之后,退几步说,姑且算不上自傲,起码也对自己这等年岁修来的境界神通,有相当一份自负,反观云仲这些年月来,可说是磕磕绊绊颠簸,手脚并用爬到三境,如今被云仲压制,近几日来好似是魔怔一般埋头死命修行。

难能可贵之处,云仲倒是皆尽看在眼中,小道童年纪轻不假,心性也不见得能四平八稳,唯独有一处,便是学来自家师父一手堪称耍无赖的心性,得之则拍手称快,不得便骂两句过后,暂且将种种

不舒心撇到一边去,不做他想,待到琢磨过劲来,再埋头苦修。

似这等韧竹迎狂风的做派,从北地上齐一路跟到南公山,见识过吴霜甩手掌柜洒脱性情的云仲,最是知晓其中玄妙,可说是寻常修行人如有这等心念,本有三境资质,可走到四境,本有四境的天赋,总能触及到五境门槛。

「成天舍命修行,要真给心弦绷断喽,我那位大半个师祖,还不得拎着飞来峰砸我脑袋」

好说歹说将相当执拗的李福顺扯进车帐其中,云仲难得施展些泡茶本事,虽是有些生涩,不过好在是柳倾当年教过几遍,倒还算瞧得过去,茶汤微黄泛绿,这还是当初从卫西武那位腰缠万贯富可敌国的金主手上顺来的,迟迟不曾有什么机会饮茶,只是忙碌于看似微末的小事,就已尽显焦头烂额。

步映清自那日倾吐过心事之后,又回返到起先很是有些草莽无束的性情,斜睨两眼云仲,总觉得这位泡茶时很有两分笨手笨脚,即使是看着相当认真谨慎,也曾有过高人指

点,奈何着实生疏,怎么都觉得像云仲这等人,咋就能使出那般跳脱轻快的剑招剑气,好在是未入世时知晓些许茶中道,见识过好茶汤,晓得此茶品阶极高,这才浅饮两口,双手捂住杯盏,恰好取暖。

「你管,反正此番回山前,我得琢磨出破你这两剑的手段,劝也没用。」道童仍是嘴硬,但还是

不情不愿端起茶汤,瞥见其中油亮叶片,通透清澈茶汤,总算是赏脸抿过两口,依然是腹中藏不住话,还未等云仲接话,就自行追问,「话说回来,师兄是提早算到,大元内乱要于年尾前分成败,因此才不惜这道苦露前去」

并不急于给道童答复,正把泥壶茶汤过海点兵的云仲忽然手头一顿,随后挑眉朝步映清瞥去,不动声色,但果真是瞧见步映清面色稍稍一僵,才无奈摇头。这两位倒是相处得极融洽,明明才相熟不久,倒是无话不谈,连这点根底都抖搂出去,眼下倒是不好避让不提,只得放下茶壶,重新架到火盆处烘着,才缓缓作答。

「我本就是从大元折返,打算去往上齐,当初身在大元时,倒也曾同那位少赫罕有一面之缘,年纪与我相仿,不过行事除却周全之外,更擅决断,否则也不会有昔年王庭疲弱时候,主动撤出渌州这类堪称胆大妄为的举动,而偏偏是这手摆在台面上的把戏,凭广阔疆域换取喘息时间,竟真是令王庭拖延到局势转变,足够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要说是一帆风顺,恐怕这位的少年意气,也被王庭遗祸诸如族老积弱这档子事,敲得头破血流,剩不得多少,于是就只能将如此做事,归结到天生果决上去,再者说来,虽说天下内乱有比大元长上近十倍的叛乱,然而大元内乱之中死伤兵卒百姓的数目

,已是几乎将根基毁去,我为局外人,尚能觉察出,倘如再犹豫不决或是将战事拉长,恐怕无论谁胜谁负,王庭都必将元气大伤,甚至未必抵得了外患。」

「想来那位胥孟府的府主也必定不是什么痴傻人,与少赫罕一样,欲要尽快分个胜负,起码战事越早些收官,愈发利好得胜者。」

云仲所言,也恰好是温瑜当初不曾说出口,但早已旁敲侧击提点到,更何况身在南公山时,赵梓阳研读兵书阵图时,云仲亦是或多或少瞧过些书卷,最不济也能知晓,经几载狼烟遍地的大元,本就属地广人稀,乃至于早年间曾传出说法,大元骑甲不满万,满万则无敌的说法,而仅仅在这场为期几载的内乱之中,单是铁骑,王庭胥孟府两方战死沙场的,就不晓得有几万。

但凡一遇战时,人力钱粮,几近可说是填入无底深渊当中,比起寻常时节讽刺王公贵子,青楼买醉花千两黄金打水漂听声响,都更骇人听闻。

然而凡天下战事,大多无外乎几样,掀翻旧制昔日权贵,另起炉灶,或是拓土开疆,一来为君王钟爱本职,二来可使民富国强,相比于古时凭游牧为生的部族,只知劫掠财宝钱粮,更似是舍鱼而取竿,高明了不晓得多少。再可使格局改换,另择新路,既得名也得利,尚可期冀于名留青史,实在是一举多得的妙事。

或许一地乱象横生,而民生

艰难多有戾气,只消将其不着痕迹引到拓土开疆,或是两地相争上,无数麻烦便迎刃而解,就如同燕祁晔当年收服大元东境各部族时那般,纵然有万般不愿,可得知有极其广阔的姑渌两州的得以纳入囊中,变为牧地草场,自然唯胥孟府马首是瞻。

饮口茶汤润喉,云仲蘸着清水,在茶壶茶盏之间划了一道,随后才笑吟吟继续开口。

「诚然这般掠取地盘,开疆拓土举动有无数好处,更容易夯实格局,然而一味蚕食鲸吞,总是要惹得天下人皆敌视,钱财富集,厚此薄彼,一碗水又怎能端得平坦,或许有诸国得利,凭这等四处扩张引以为安身立命的本钱,但

就如同人过招一样,次次不输,便一次也输不得。」

「胥孟府兴于攫取大元江山,败也败在攫取大元江山,一味鲸吞脚步过快,总是难免闪到腰,也将自己逼到悬崖边沿,但凡此战有失,必要跌得粉身碎骨。」

道童像是瞧见什么山野精怪一般盯着云仲上下打量半晌,怎奈实在不曾触及过战事,蹙眉半晌,才是堪堪挤出一句学得真杂,好好一座南公山里头,怎么净出这等学识驳杂的怪人,步映清则一如既往,将这番话默默盘算几遍,总觉虽稍有偏颇,不失道理。

云仲也没再多言,而是忽然间坐直身子,一时入玄妙境地,而在此之前,云仲却忽然想起吴霜许久许久前曾无意感叹过

一句,那时迷惑不解,总觉得这胖师父说话云山雾罩,现今才知晓,话中滋味。

大势洪流必不过问寥寥几人可否钟意,踏足洪流或死或生,唯我独在洪流之下,见人随洪流滚滚而去,心甘情愿身不由己,湍流不过云烟过眼,犹似误闯龙王宫。

纵相隔千万里,云仲依旧于同一刹那知晓,苦露已然落地。

剑依危栏,神游无际,天地犹嫌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