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将母亲送出书房后,宝钗折回桌前正待将教案重新铺开修撰,忽然就不自觉蹙起了秀眉。
方才好像没瞧见母亲身边的丫鬟仆妇,且她甚至连一盏灯都没打——虽说今夜月色正好,足以照亮前路,但还是让宝钗本能的觉察到了不妥之处。
再想想这些日子以来,母亲身上发生的细微变化。
难道说……
她放下刚刚拿起的毛笔,沉吟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支开左右,悄默声的出了院门。
其实薛宝钗最近一段时间,也早察觉到了蹊跷,但她潜意识里实在不愿意怀疑自家母亲,所以才一直对薛姨妈身上的变化视而不见。
如今终于是到了,让她无法再继续装聋作哑下去的地步了。
虽说这时院门外早已经不见薛姨妈的踪影,但薛宝钗毕竟总揽薛府一切内务,对家里的情况可说是了若指掌——夏金桂闹了几次想要夺权没能得逞,也只好强忍着等她嫁出去再说。
先前不曾生出疑心倒罢了,如今既起了疑窦,宝钗很快便锁定了目标。
当下一路寻至那偷情的所在,见上面依旧落着锁,心下顿时松了口气。
不过她毕竟是个谨慎的,即便心底已经在自嘲自己异想天开,但还是凑到近前检查了一下门锁。
这一看可不要紧,她脑中便似炸响了个晴天霹雳!
那门远看是锁着的,实则是另有玄机,根本不会妨碍到有人进出。
若不是欲行鬼魅之事,又何须如此处心积虑?!
宝钗心中已经有了七、八成定论,却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小心翼翼稳定好门环,颤巍巍的伸手推了推院门,结果不出预料,那门是反锁着的!
怎么会?
为什么?!
宝钗脑中翻江倒海,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儿,但眼前的一切却又切切实实的证明了先前的怀疑。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父亲在世时,与母亲比翼连枝、凤凰于飞,她原本以为此情必是终身不渝至死方休,谁能想到……
但是没道理啊!
母亲绝不是那等水性杨花之人!
然而眼前这一幕,母亲若不是在与人偷情,又该如何解释?!
她站在门前天人交战,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好容易平静下来,咬着银牙围着院墙转了一圈,发现没有别的出入口,她略一沉吟,便在大门外寻了个暗处存身。
翻墙的身手她是没有的,更没有翻进去不被发现的信心,所以就只能在门前守株待兔了——就算院子里另有同往外面的出入口,母亲总还是要从此门进出的。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眼见临近子夜,那院门终于从里面开启,紧接着薛姨妈理着鬓角满面晕红的跨出门来,又转回身与人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这才依依不舍的并拢了院门,将那虚应其事的门锁重新锁好。
看来里面果然还有其它出入口。
薛宝钗心下暗忖,同时怀着无比复杂的心绪,凝神打量着自家母亲,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但她依旧能从薛姨妈的举止神态,推断出她此时的表情与心态。
在宝钗见过的一众太太夫人当中,薛姨妈心态是无疑是最年轻的,有些时候甚至会露出不谙世事的娇憨来。
但眼前的母亲却不仅仅只是心态年轻,而是由内而外的焕发着精气神儿。
就好像是……
又重新被注入了青春活力!
这个发现,让正被难以置信、惊怒羞恼等情绪主宰的宝钗,开始下意识的反思起来。
母亲和父亲之间的感情绝无虚假,但是父亲毕竟已经去世数年之久了,且最近哥哥也已经成家——虽然那夏氏着实可恼,但母亲也算是卸去了肩头重担,或许正因如此,才会感到孤独寂寞,继而……
虽然依旧难以原谅母亲的出轨背叛,但薛宝钗心中愤怒的情绪,还是不自觉的下降了大半,取而代之的则是对母亲的同情,以及对孤独寂寞这四个字更深层次的认知。
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她最终什么也没做,就这么远远的看着薛姨妈锁好了院门,又小心翼翼的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又过了半晌,宝钗才从暗处走出来,望着那紧锁的院门幽幽一叹,然后便准备原路返回。
不过再迈步离开的前一秒,她忽又想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掉的重要问题:与母亲偷情的人到底是谁!
先前因为情绪波动太大,以至于她竟没有认真考量过这个问题,如今细一琢磨,似乎有嫌疑的人并不是很多。
既然那人不是从此门进出的,那就应该是薛府之外的人,而若说于母亲接触最多的外男,无疑就是荣宁二府的人。
贾赦已死,贾政、贾琏又被困在荣国府里;至于贾珍,谁人不知他得了洋夷的花柳病?
贾蓉才从南边儿回来没多久,而母亲的变化应该是从年初就开始了,时间上对不上。
贾蔷据传给龄官儿赎身后,便尽弃先前的纨绔做派,每日与其如胶似漆,所以应该也不会是他。
在排除了这几人之后,最值得怀疑的人应该就是……
忠靖侯史鼎!
薛宝钗之所以会怀疑到忠靖侯头上,绝不是无的放矢,去年年底的时候,为了能尽快把林黛玉打发出去,王夫人一度有意撮合她与卫若兰。
而当时负责居中奔走的就是薛姨妈,以及忠靖侯夫人卫氏——也即卫若兰的亲姑姑。
所以薛姨妈年前年后曾一度频繁出入忠靖侯府。
那忠靖侯史鼎时年三十五岁,又素以仪表堂堂着称,也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母亲与他……
她越想越是觉得这史鼎可疑,但几乎完全没有怀疑过近在咫尺的焦顺。
原因有三:
一来是焦某人年纪太轻,颜值不够。
二来是因为自己曾与其谈婚论嫁。
三来母亲与徐婶婶是闺中姐妹。
有此三条,薛宝钗实在想不出母亲会和焦顺私通的理由。
姑娘,您可算是回来了!
身前冷不丁响起一声欢呼,却把正在推理女干夫身份的薛宝钗吓了个激灵,然后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住处,身前欢呼的正是莺儿。
姑娘,您这是去哪儿了?!我方才……
好了。
薛宝钗抬手止住她叽叽喳喳的追问,装作若无其事的吩咐道:去把浴桶给我准备好。
等莺儿领命去准备洗漱用具,她原想回卧室里继续推敲,但路过书房门口时,却忽又站住了脚。
略一迟疑,宝钗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铺开先前写的教案草稿,郑重其事的在上面添加了锻炼以及滋补的项目。
再好的前程也需要一个好身板支撑,再说连母亲这样的贤妻良母,都忍受不了长久的孤独寂寞……
不管是为了宝玉,还是为了自己,这件事情都非做不可!
等放下毛笔,她又开始为如何处置这桩***而烦恼。
既然已经查到了两人偷情的时间和地点,想要揭破女干夫的真正身份其实并不难。
但是……
真的要这么做吗?
若是一个不谨慎将这件事
捅破,母女之间,甚至是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又该如何自处?!
揣着这样矛盾的心思,她连洗澡时都心不在焉的,若不是莺儿及时发现,还不知道要在冷水里浸泡多久。
这内火外寒的一叠加,第二天薛宝钗不出意外的就病倒了。
薛姨妈得了消息,立刻风风火火赶了过来,边拿手试探她额头的温度,边一叠声的埋怨道:你这丫头也是的,昨儿我特意交代你别熬夜,不想还是病了!
有那么一瞬间,薛宝钗下意识想要避开她的手,因为这只手不再是属于一个贤妻良母,而是已经染上了堕落的气息。
不过她马上就有为此感到了羞愧,尤其是在看到母亲不住嘘寒问暖,又连声催问大夫什么时候到之后。
母亲或许有所改变,但母女之间的相濡以沫的感情却并没有变,也不该变!
这一刻薛宝钗终于打定了主意,暂时就先将这件事埋在心底——九泉之下的父亲若要怪罪,那自己便与母亲一起承担!
…………
与此同时。
被无端染了颜色的忠靖侯夫人卫氏,正在焦家后宅啧啧赞叹。
这新制的贡茶果然就是不一样,论味道、论色泽都是上乘,尤以这股浓而不烈、丽而不俗的清香最是难得。
她品完了茶,连带托盘一起放回炕桌上,又叹道:说来我家也算是外戚出身,可惜如今跟宫里早断了往来,空守着外戚的名头,却早不知其中滋味儿了。
史湘云其实同这位三婶婶并不怎么熟悉,听她说这话,忙道:婶婶说笑了,二叔前阵子从欧罗巴弄回来的红茶,满京城就咱们家独一份,拿出来不比什么贡茶有面子?
那也是你二叔、是保龄侯府的东西。
卫氏撇了撇嘴,两家侯府的恩怨由来已久,即便如今因为保龄侯意外得了肥缺,兄弟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却也还远远谈不上亲密无间。
史湘云见状,只好又道:婶婶若是喜欢这贡茶,等回头我让人送几斤过去。
卫氏这才笑逐颜开,嘴里却道:这话说的,好像我是来贪便宜的——对了,那林姑娘听说是住进了你们家?
她这临时转变话题做的是丝滑顺畅,当真是一点撤回礼物的机会都没留给史湘云。
史湘云倒也不在乎几斤贡茶,反正焦顺每回去宫里多半都有赏赐,听卫氏提起林黛玉来,她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三婶婶的来意。
去年年底的时候,王夫人想要促成林黛玉与卫若兰联姻的事儿,不说在荣国府里传的沸沸扬扬,起码也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到今年开春,这事儿就差三媒六聘了,却因荣国府突遭横祸前途未卜,让卫家临门一脚打了退堂鼓。
如今荣国府的事情虽未曾完全解决,但贤德妃重新受宠的事儿却是板上钉钉了。
如今卫氏主动找上门问起黛玉,多半是又起了再续前缘的心思。
对此,史湘云倒是乐见其成。
毕竟卫若兰也算是一时俊杰,且未听说有什么怪癖恶习,林黛玉若能嫁给他,也算是桩不错的姻缘。
当然了,她也不会大包大揽,具体如何既要看林黛玉的心思,更要听老太太、王夫人如何做主。
因此只是笑道:林姐姐确实是来我们做客了,不过婶婶要问的事儿,却怕是找错了地方。
那荣国府我也得敢去啊?!
卫氏将桃花眼往上一翻,顺势看向了一旁的晴雯、香菱。
史湘云见状挥了挥手,两人便忙结伴退了出去。
卫氏又将身子往前探了探,几乎将四两肉压进茶杯里,这才悄声
问:其实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跟你打听打听,这林姑娘命硬妨主的事儿,可是真的?
什么?!
史湘云一下子站起身来,震惊道:婶婶这是从哪儿听来的谣言?!如此恶语伤人颠倒黑白,莫不是想要逼死林姐姐?!
卫氏也被她的反应吓到了,往后缩了缩身子,这才嗔怪道:你这丫头急什么,又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外面传,说你那二舅母【王夫人】曾找人给她批过八字,断定她命硬妨主,需有贵人镇着方能逢凶化吉。
这事儿我怎么没听说过?!
史湘云恼道:不成,我这就去荣国府走一遭,看二舅母怎么说!
说着,便准备让人去套马车。
你等等!
卫氏忙起身扯住了她,顿足道:你这丫头怎么听风就是雨的,我又没说这事儿就一定是真的——你要是冒冒失失跑去荣国府对质,被表嫂失口否认,再问起这消息的来历,岂不成了我在造谣生事?!
史湘云不情不愿,又被她按坐回了罗汉床上,遂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又重重放回桌上,不容置疑的道:这必是谣言无疑!林姐姐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了,再说了,我也不信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又补充道:就说我们老爷,昨儿刚在宫里还演练了一出悬空术,其实就是个障眼法,可他若不捅破,瞧着竟比那些和尚道士的把戏还像是真的!
卫氏为了安抚她,嘴里连连称是,但心下却不以为意,暗道你家里就有贵人镇着,自然不用担心,可卫家论门第背景却差了不止一筹,哪敢去赌它是真是假?
除非是能确切的证明,这事儿就是有人在造谣。
不过虽然受娘家所托来验证真伪,但卫氏其实已经先入为主,认定这事儿多半就是真的。
至于原因么……
虽是谣言,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那林姑娘自小没了母亲,前几年又丧父,荣国府近来更是……
婶婶慎言!
史湘云再次起身,板着脸道:我也是自幼父母双亡,照您这么说,我岂不是……
哎呦,你瞧我这糊涂的!
卫氏忙忙往脸上轻轻打了一下,又说了一箩筐赔礼道歉的话,这才起身告辞离开。
等出了焦家坐到马车上,她却是连啐了几口,暗骂湘云仗势欺人,若不是顾忌那焦畅卿,自己方才横竖得端出长辈的架子,狠狠教训她几句!
唉~
原还想着趁机请她吹吹枕边风,给自家侯爷也寻个肥缺呢,看来只能等下次再寻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