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十四年,九月十二日,松山堡北边乳峰山下的平川上,大明数万步骑兵马列阵以待,在正午阳光照射下,明亮的盔甲闪烁着耀眼光芒,一片大红披风飞扬,犹似火焰组成的海洋一般。
军阵之前立起一座高台,足有两丈高,其长也有近十丈,宽亦有约五丈余,台上摆列着一派金丝大椅,足有十余位之多。
十数杆大旗立在高台之后,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其中就属中间位置上,蓟辽总督洪承畴的帅旗最为高大,而总监军张若麒与辽东巡抚邱民仰的大旗,就略小略矮一些。
而高台外的军阵前,也是一杆杆大旗飘扬,与高台后的那十数杆大旗遥相呼应,正是洪承畴的督标营、邱民仰的抚标营,以及各镇总兵大帅的标营将士列阵于此。
其中,当属总监军张若麒的标营最为另类,他离京入辽赴任之际,曾于京营调用了三百骑士,作为自己的亲兵。
然到了辽东之后,才发现这三百亲兵根本就毫无用处,不过,他也不需出战也就没有组建自己的标营。
可到了松山这边,张若麒自请前往小凌河口督运粮草,洪承畴便从自己标营拨给他五百人马,又从松杏各堡守军中,抽调五百军士归他指挥。
自此,张若麒才算是有了直属于自己的兵马,此后因鞑子肃亲王豪格偷袭河口之事,张若麒也预感到,自己临时拼凑起来的一千三百人马,若真遇上鞑子兵怕难堪一战。
所以,他又先后从大同总兵王朴、宣府总兵张诚二人处,各借来五百兵马,如此才凑成现在的两千三百人。
正因为是各营抽调兵马组建的标营,所以各军士的盔甲衣着也都各有些不同,如今与其他各营一同列队,却成为了最为显眼醒目的一营。
突然,“嗵”的一声号炮响起!
接着就见高高的帅台左侧,一队盔明甲亮的军士举着刀枪走了出来,他们行到帅台的阶梯处,才停下脚步,整齐地分列在两边。
蓟辽总督洪承畴率先出现在众将士眼中,紧随其后的自然是总监军张若麒和巡抚邱民仰,再后便是宁前兵备道张斗、按察副使姚恭、粮道朱廷榭等几位文官。
而紧随在一众文官之后登场亮相的武将,竟然是宣府镇的总兵官张诚!
虽说,此前的几次军议时,张诚早就已经位列武将之首位,但似今日这般在诸军将士面前公开亮相,又是走在众位总兵大帅最前,尚是首次。
帅台前列阵的将士中,许多人此前也未曾见过张诚,这时见他一身明亮的盔甲,还是初立战功之时,当今皇上御赐的那一套,就连腰间悬挂的宝剑也是御赐。
其实,皇上御赐的盔甲、宝剑,自然是精中选精,无论做工和样式都是极好的,然其唯一缺点也很明显,那便是不太实用。
世间万物大抵如此,好看的未必中用,但中用的却一定不会太好看!
更何况御赐之物,谁又敢时刻穿着在身上,尤其是出战之际,稍有损毁,又如何对得起皇上的隆恩厚典。
所以,这一套盔甲与宝剑,张诚平日也是极少穿着,只在参加盛典和觐见皇上的时候,才会穿着在身上。
而今日,便是一场宏大的盛典——向蓟辽总督报捷献功!
随着各位总兵大帅先后登上高台,战鼓声声传来,过了一阵,忽闻“嗵……嗵……”两声号炮,三军将士皆为之一振。
只见帅台的右侧,出现一队衣甲鲜红的骑兵,他们二百人分作两列,策骑而进,跟随其后的是十辆大车。
每一辆大车两旁,又各有十名一身红衣的大明将士押着,缓缓向帅台这边行来。
当头一辆大车上,立起一根大木桩,上面帮着一个鞑子将领,赫然竟是一身的鎏金盔甲,可见其在鞑子中,也必然是王爷、贝勒一级的人物。
而他后面那两辆大车上,也是如此帮着一个个鞑子将领,身上同样是鎏金盔甲,只是不如先前那人身上的奢华罢了。
但后面的七辆大车,可就没有木桩,也未帮着鞑子兵将,而是一车车的鞑子首级,他们个个面目狰狞可怖,显然都已用硫磺、盐巴硝制过。
列阵以待的各军将士初见头三辆大车,因不识得上面帮着的是何人,虽对他们穿着的鎏金盔甲感到惊异,却并没有如何震撼。
可现在看到这一车车鞑贼首级拉出来,却是个个振奋不已,根本就不用人提醒,便齐齐大声喝着:“……威武……大明威武……威武……”
十辆大车押到帅台前,并排而列,众将士们的大喝声也渐渐弱了下来,而这时,战鼓声再次传来,片刻之后,便是“嗵……嗵……嗵……”三声号炮。
接着就见一名中军旗牌官,大步行至帅台边缘停下,举着总督令牌大喝:“将奴贼伪豫亲王多铎、正黄旗固山额真阿山、镶白旗巴牙喇纛章京鄂硕尸首,押上帅台,请洪总督、邱抚台、张总监军与各官各将辨认。”
他话音才落,帅台前的步兵们便以十人为一组,将那个大木桩从车上架起,缓缓往帅台右侧行去,他们虽然十人抬起一个大木桩,却也显得十分吃力,行走间既小心又缓慢。
而此刻列阵的将士们,也都隐隐听到这里竟然是鞑子亲王的尸首,个个都已是惊掉了下巴,此前军中虽有些传闻,但众人都只是当作笑谈。
任谁也未敢相信,张诚的宣府军将士竟真的斩杀了鞑子亲王,纵观辽东十数万鞑子,能被其封作亲王的又有几人
且哪一个亲王,不是深藏在鞑子大军之中
凭他宣府镇万余军马,就算他们再是精勇敢战,无非也就能与同等数量的鞑子,打个平手。
即使如此,这些久居辽东的军将们都觉得是高看了宣府将士,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也是不肯相信,这些宣府来的真能斩杀鞑子亲王。
然如今亲眼所见,且不说那一身鎏金盔甲,便是后面的七车鞑子首级,就足以震撼到他们了,在辽东与鞑子打了十多年,就算这十多年的斩获都相加在一起,怕是也没有今日这些。
他们中有些消息灵通之人,更是窃窃私语的传递着各种小道消息。
“俺可是听我家将主爷讲,宣府张总兵这回可是砍了鞑子脑袋三四千颗呢。”
“我滴乖乖,砍了那么多这得有多少银子的赏钱啊!”
“你个球子,满脑子的赏钱。要俺说有这么多鞑子脑袋,怕不是要连升三级,当了大将军,还会短了银子花用嘛”
军阵中,七嘴八舌的就议论开来,几乎所有将士都在羡慕着宣府军的战功,当然也有些人眼中血红一片,由羡慕转而进化成了赤裸裸的嫉妒。
不过,他们的嫉妒对于宣府军来说,却是那么的无害!
军阵之间,最是坦然自若的当属宣府军诸将士,他们列阵在张若麒的监军标营左侧,与列阵在邱民仰抚标营右侧的宁远镇将士,遥相而立。
他们个个昂首挺胸,显得无比自豪,今日可算是在援辽王师中扬眉吐气,曾经号称大明第一能战之军的辽东军,又如何呢
现在,他们还不是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出尽了风头,而他们却只能仰望而已。
就连在宣府军旁边结阵的大同兵马、山西兵马都是一脸的得意,毕竟这一场回援杏塔之战,他们两镇兵马,也是有份参与的。
而神机营前营的将士也觉得脸上十分光彩,这其一自然是他们平素便与宣府军走动得十分亲近,而且这次回援杏塔,神机营副将符应崇还借给张诚许多轻便的小型火炮呢。
能获得如此大捷,斩获如此之多,自然少不得他们神机营火炮的功劳!
就在军阵中众将士神情各异,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之时,帅台边上的旗牌官又大声喝道:“验明正身,确为奴贼伪王多铎,正黄旗固山额真阿山,镶白旗巴牙喇纛章京鄂硕尸身无疑。”
“万胜……万胜……万胜……”
“……万胜……大明万胜……大明万胜……”
果如蓟辽总督洪承畴所料,如此典验宣府镇军功,确是极大地提振了全军的士气,帅台下各将士都是心中激荡,神情兴奋不已。
接下来,旗牌官又大喝着请诸官各将下帅台,查验鞑子首级。
各官依序下了帅台,来到那七辆大车前,抓起一个又一个鞑子首级,不停的验看起来,他们都是久历边事的官员大将,对鞑贼首级自然都无比熟悉。
信手掂来,便知是否为真夷首级,根本无须繁琐的程序查验,更何况以张诚如今的身份地位,又是在辽战最为敏感的时期,他也不敢以假充真。
很快,报捷献功仪式便告完成,诸镇官军也纷纷开回了各自的驻地,而各镇总兵却被留了下来。
他们跟随总督洪承畴一路回了总督行辕,在中军大帐内又是一番商议,无非是这一场军功首级如何分派之事。
其实,大体上的军功分派,总督洪承畴、巡抚邱民仰、总监军张若麒、宣府总兵张诚等四人,早前便已达成了一致意见。
虽然张诚在长岭山下一战,便斩首鞑贼数千,但到了首级分派之际,他却不得不分润出去一大部分给其余各将。
对此,张诚似乎并不太在意,可王朴、李辅明、陈九皋等几人,却是意见颇大的样子。
回援杏塔,他们都有部下参与其中,这里数千鞑贼首级,自然是有他们一部分,现在又要分给别人,自然心中不愿。
但毕竟嘴巴不如洪承畴、邱民仰、张若麒等人的大,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的,他们之所以挣扎一下,其意也无非是想多分一些首级罢了。
经过几番争论,最后总算是达成了一致的意见,虽然争论之时,各将间面红耳赤,互不相让,然一旦达成了一致意见,却又立刻和好如初,仿佛刚才的争论压根就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便是大明的官场,一人立功,鸡犬升天,甚至连别人家的鸡犬都能跟着升天。
试想一下,如此的制度之下,又有那个将领会真心实意的沙场争锋
自己拼死拼活的打来打去,最后却便宜了不相干的人,是你的话,你心里会舒服吗
好在,阵斩清国豫亲王多铎、正黄旗固山额真阿山、镶白旗巴牙喇纛章京鄂硕三人之功,没有人来争抢,若不然张诚恐怕也是当场就翻脸了。
至于那些鞑贼首级,他可不在乎,最后也只是留下了一千三百颗首级,给麾下将士守住一份军功,其他的就都让了出去。
虽然,张诚这边让出去三千多颗鞑贼首级给众人,再加上此前在石门山、黄土岭、小凌河口等处斩杀的鞑子首级,总数竟超过了四千颗之多。
但即使如此数量的鞑贼首级,总督洪承畴、巡抚邱民仰、总监军张若麒,加上兵宪张斗、察院姚恭、监察道王之桢、通判袁国栋、粮道朱廷榭等官,再有吴三桂、曹变蛟、王廷臣等几位总兵大帅一分。
各人也就是几百颗首级而已,这辽事以来的第一功,自然还是非张诚莫属,无人能够撼动分毫!
可就算这样,也是皆大欢喜,要知道虽然与张诚相比,他们所得首级太少了一些,但就算是几十颗首级,在此刻的大明那也是大功一件。
若是能超过百颗,几乎就是天大的功劳了,各官各将如今都分得几百不等的鞑子首级,个个都是大功,又怎能不开心到得意忘形呢
分完了军功首级,自然也少不得大肆庆祝一番。
就算总督洪承畴以军事重要,但却仍然压不住各官各将的兴奋之情,最后便在总督行辕的中军大帐内,摆下了酒宴。
更是破天荒的上了酒,诸官各将好一番欢宴,个个都是酒酣耳热,好不痛快。
然宁远总兵官吴三桂,似乎怀有心事,虽也与众人一般欢宴,但他看向张诚的眼神中,总是有一丝奇怪。
再者,戴罪自赎的山海关总兵马科,也是如此,似乎怀有不可告人的心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