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城镇外,近千骑来回驱驰、厮杀。
“西门昭本事还行啊。”邵树德将大纛立在一处山坡上,南衙百官拥在左边,北司中官列于右侧,身边则是层层叠叠的亲兵,有那么点御驾亲征的味道了。
崔昭纬入寨后,就再也没有声息。
很快,西门昭这厮带着数百骑兵冲了出来,嚣张不可一世。
银枪都十将折从允挑了五百好手,翻身上马与其厮斗。结果甫一交手,就让他接连挑死数人,士气受挫。。
不过到底成军时间不短了,银枪都很快调整了过来,拉开距离,发挥他们的骑射优势。而枪术练得不错的骑手则靠拢在一起,与贼兵面对面冲杀。
数百人持枪策马对冲,这是极为考验心里素质和勇气的事情。非积年老手承受不了这种巨大的压力,因此,只冲了两个回合,捧日都那些老蔡贼死伤殆尽后,剩下的人怂了,直接被打散。
银枪都士卒将轻便的骑矛插入战马一侧的得胜钩底座中,用鸟翅环背着,然后抽出上了弦的角弓,边追边射。
鸟翅环其实就相当于以前的衣带环,骑兵不用长矛时,竖着将其背在手臂上,长矛底部插入得胜钩之中。这个时候,骑兵终于可以使用弓箭或短兵器了,这使得他们的战术选择更加多样。
而在此之前,马战用的长柄武器和弓箭是互相排斥的,因为长柄武器挂哪里是个很大的麻烦。银枪都使用的是轻便的骑矛,重量很轻,因此可以通过鸟翅环、得胜钩竖着挂起,但马槊之类沉重的长柄武器就不行了,你非要射箭的话,只能停下来,将马槊顿于地面,持弓射击。
至于说哪种更优,没有定论。轻便长矛与弓箭配合使用,战术多样,但马槊可以单手挟持, 也可以双手挥舞, 不但可以近战格斗, 也可以冲入步兵阵中利用马槊的重量横扫,这是银枪都做不到的。
而且双手长柄武器,在面对面厮杀时总是会有优势, 故夏军至今只有银枪都使用轻便长枪与骑弓结合的战术。
“殿下,此人素无节操, 桀骜跋扈。幽囚天子, 何等罪也?朝野内外, 无不含怒。还请殿下速诛此贼,迎帝入宫, 垂名万代,正其时也。”拉拢符道昭之事,郑延昌参与不多, 但也有所耳闻, 一直以为他可以信任, 直到前些日子被玩了这么一下, 心里恨极,因此一力撺掇。
邵树德笑而不语。
他现在已经懒得和这些人多说废话, 没意义。待回长安,何人当宰相,还有得说道呢。崔昭纬、郑延昌、崔胤之辈让邵树德有些厌恶, 已经在琢磨着是不是换一拨人。
“殿下!”郑延昌急道。
邵树德转头瞪了他一眼,道:“郑相判三司, 然数年以来,帑廪空虚, 军资窘竭,终酿此大祸, 连累圣人,宁不自省耶?”
郑延昌被说中了死穴,脸色有些难看。
不过这事好像和他关系也没多大,若不是夏、汴双方开战,至于到眼前这个地步么?
他想分说两句,邵树德挥了挥手,两名亲兵上来, 将郑延昌拉走了。
群臣这才安定了下来,场中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贼兵败矣。”邵树德又看了一会,朝站在身侧的折从允笑道:“银枪都苦练数年,有点模样了。昔日老被各军骑卒嘲笑, 今可雪耻。待到了长安,自有厚赏。”
折从允闻言连胜称谢。
他是清醒的,知道银枪都还有诸多不足,并没有邵树德所说的那么完美。这两年,他们几乎都没怎么参战,不是在镇压沙碛的河西党项,就是屯驻于朔州,清扫马贼,防备河东。
这是最能发挥他们战斗力的场合。
长枪骑射骑兵的春天,或许即将来到?
折从允不是很确定,至少他本人还是更喜欢披甲执槊冲锋的传统骑兵,因为冲起来有一种所向无敌的感觉,可能是执掌豹骑都时产生的习惯吧。
毫无疑问,草原骑射骑兵的近战厮杀一般而言都比较薄弱,对冲时不要指望他们能有什么表现,不当场崩溃就算不错的了,而这也是传统中原马槊骑兵对阵草原骑射手的优势所在。
但在最近百余年,不知道为什么,中原骑兵越来越流行短兵器与弓箭的结合,以河东骑兵为代表——当然他们其实也会使用马槊,如何挑选武器,完全看战场实际需求了。
坚持中原传统的大枪、铁甲骑兵战术的藩镇主要在河南、河北,比如宣武军、宣义军、天平军、泰宁军、成德军等。
北宋骑兵其实也是这种战术,双手挥舞的大枪让他们在面对面厮杀中大占优势,静塞军打得辽国草原骑射手抱头鼠窜,死伤惨重,一战斩首万五千级,获马万匹。这其实暴露了草原骑射手的巨大弱点,即面对面搏杀打不过中原骑兵。
后唐大败契丹的战争其实也差不多,一两千后唐骑兵使用马槊,往往能冲破契丹万余骑射手的堵截,根本拦不住。阿保机的精锐亲卫使用短柄狼牙棒、铁骨朵,携带弓箭,也拦不住数量只有他们几分之一的后唐马槊骑兵。
骑射手,就不该近战,那只会是一场屠杀。
银枪都尴尬地夹在骑射手与马槊骑兵中间,既像是加强版的草原弓骑兵,又像是劣化版的中原冲击骑兵,让人摸不着头脑。
“贼军败退了,大事定矣。”邵树德拍了拍手,自有亲兵端来交椅。
战场之中,银枪都有近战骑兵,使用轻便长矛,同时还有骑射手拉开距离射击,厮杀了一会后,便将捧日都仅有的数百骑杀散。贼军溃骑疯狂奔回莎城镇,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喝,似乎在让镇内步军出来接应。
银枪都骑卒紧紧追在后面,羽箭时不时飞出,往往就有贼骑落地。
朝官、中官们看得目不转睛,有人情不自禁地踮起脚来,想要看个清楚。
符道昭疯狂催马,心中郁闷不已。
宰相崔昭纬前来招抚,部下们都劝他答应。十万夏军的威名还是很吓人的,尤其是先锋就有数千骑,全军步骑十万应该是没错的了。大伙都是来求财的,犯不着拼命啊。
但他还是很不甘心,多好的机会啊,将圣人控制在手中,也过一把号令群臣的瘾。
官职他甚至都想好了,尚书令、太师,外加奉天节度使——此职讨黄巢时设立过,齐克俭曾领,治京兆府奉天县,辖周边数县。
别看就几个县,但京兆府人多啊,奉天节度使统领个几十万人不在话下,届时手下兵马扩充至两万人亦不在话下,这就颇具实力了。
只是,谁将邵树德招来的?还来得这么快!本以为他至少还要十天才能到呢,如今看来,竟然一人四马,一日夜便疾驰赶来了。
真是晦气!
战马冲过破破烂烂的寨门,符道昭怒吼道:“关门,放箭!”
“败了!败了!”军士们一哄而散,根本没人理他。
神策军,本来也就这么水平。符道昭个人勇武卓绝,练得兵不错,比一般的神策军强多了,但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下来,关键时刻就露了馅,直接溃了。
银枪都数百骑跟在后面一冲而入,根本无人敢阻挡片刻。
百官们在山坡上看得目瞪口呆。
郑延昌、崔胤二人更是有些傻眼,南衙拼了命拉拢的捧日都,就这个样子?
他们眼中勇冠三军、神勇无比的符道昭,就这个样子?
银枪都第二波骑士翻身上马,开始加速,朝莎城镇冲去。
邵树德亦起身,走到一边,招来了陈诚,问道:“陈长史,此时我是否该进去面圣?”
“大帅如果想吓一吓圣人,就不必急于一时。”陈诚把声音压到了最低,道:“折将军已经过去了,他有分寸的。”
邵树德若有所悟,但想了想后,又否决了,道:“众目睽睽之下,没必要如此。圣人,也经不得吓。”
说罢,让郑勇牵来战马,翻身而上,在亲兵的簇拥下,慢慢驰下了山坡。
剩余的银枪都军士也翻身上马,准备跟随。
邵树德看了一眼他们略带疲倦的神色,心下满意,便说道:“进长安后,不得劫掠,人赐绢四匹。”
亲兵将他的话大声传达下去。
军士们听了,士气大振,齐声高呼:“谨遵无上可汗之命!”
艹!草率了!
邵树德脸一黑,喊得这么响,这么有精神,生怕别人听不见?
正跟着往山下走的南衙北司诸官神色各异。
有人惊讶,有人迷惑,有人愤慨,有人不屑
邵树德叹了口气,双腿一夹马腹,进了莎城镇。
他在镇外耽搁了片刻,此时镇城内早就没了成建制的抵抗。神策军士背着大包小包,纷纷出逃。
包裹中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沉甸甸的,走路走得气喘吁吁,但就是不肯丢掉。
也有人将包裹藏了起来,然后跪地请降。
更有甚者,直接绑了军官,高呼“反正”。
饱掠之贼,未敢死战,诚如是焉!
远处闪一道身影,亲兵们将其拦下,邵树德定睛一看,原来是短暂消失的宰相崔昭纬。
“崔相,圣人何在?”邵树德问道。
其实他早看见了,镇城中心的衙厅内外,侍从林立,华盖云集。
崔昭纬见邵树德就坐在马上发问,有些倨傲,一时间也懒得计较,便道:“殿下快随我去面圣。此番立得大功矣!”
邵树德远远看着衙厅内外的数十禁宫宿卫,不说话。
亲兵十将郑勇会意,立刻带了三百甲士,朝衙厅而去。
大帅喜欢读史,他亦读史。昔年后魏尔朱荣何等威势,结果却在觐见时被孝庄帝所杀,焉能不戒之?
如狼似虎的亲兵奔过去之后,直接将那几十个忠心耿耿的禁宫宿卫围了起来。
禁宫宿卫有些懵,本以为来了护驾的救兵,怎么这副德行?
郑勇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直接抽出了横刀,斥道:“尔等可是要谋反?”
百余骑银枪都骑兵快速靠了上去,手中还拿着骑弓,虎视眈眈。
崔昭纬呆住了。
邵树德笑了笑,翻身下马。
尔朱荣、宇文护旧事,可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