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因大肆查“卓贾乱党”搞得人人自危。
不知是圣意要用雷霆手段,还是解道安反攻倒算、报仇心切,从京中到地方,牵连其中的人不计其数,不乏无辜者。
虽然长宁王府与卓贾乱党是宿敌,可到底收留了符雁鸾在内帷客居,更有乱党之女张惠通为徐文嗣妾。
俞珩尚未归京,徐慕欢一来没有个商量解惑的人选,二来对朝中风向把握不及时。
在这新旧交替的特殊阶段,她整日忧心忡忡。
此时结香来报,郡主和雁鸾姑娘来请安,徐氏勉强收起愁容,尽量展颜相对。
“请母亲的安。”
有外人在,明鸾没有像往常那般直接挨徐慕欢坐下,往她怀里偎,而是作揖请安。
过了生日后她也整十六了,挽起头发,梳了发髻,性情举止庄重了许多,任谁看都有外命妇的模样了。
雁鸾还是老样子,寡言少笑,素净谨慎。
因雁鸾要随明鸾出嫁,往后贴身跟随,所以这段日子两人日夜常在一处,比以往更甚亲密。
“这么好的天气,怎么没去游园?小丫鬟说园子里的迎春开了。”
徐氏示意结香拿凳子过来,让坐雁鸾。
“这月初五,内侍省差小黄门来送今年的宫扇,我瞧着好——”
俞明鸾的嫁妆似乎永远都准备不完。
即使连东府里的程娘子都玩笑说,徐慕欢是倾家嫁女,可她还是总觉得缺些什么,不够十全十美。
“母亲,今天来有别的事呢。”
明鸾使了个眼色。
屏退下人后,雁鸾从怀中取出一册文书呈给徐氏。
“王妃,这是我请郡主替我草拟的,上头详记了卓威如何通敌国,鬻售朝廷在辽东用兵的机密,以及与渤海国细作有往来的官员名单。”
“阿史都格以千金和美人贿赂卓威获得通商九翎的商引,以此掩盖他间谍的身份。”
“他渤海国人的身份也是幌子,便于在西京和东都行走,掌握朝廷对高句丽用兵的动态。”
徐慕欢浏览后稍作沉默,心想奏疏上达天听后确实对长宁王府表忠心有好处。
由此便佐证王府收留雁鸾的本意是保护卓家父子通敌的人证。
她看了眼一脸期待的女儿,又转向雁鸾,说:“如今解大人在彻查乱党,我想这些罪证他们应该也会查得到。”
“而且卓贾乱党的罪行罄竹难书,即使没有这些证词,他们也必受极刑。”
“母亲难道不想揭露卓威父子的罪行吗?”
明鸾不解。
“雁鸾,如果呈交这些证词,你就要以证人的身份去当堂指认,如今朝廷令三司公开会审卓贾乱党一案,公堂之上,面对相公们,所有旧事都要陈明叙述。”
徐慕欢是可怜符雁鸾,她一个受害者,好不容易与过去种种割裂开。
要让她在光天化日下将旧事都翻出来,无异于伤口撒盐。
即使不考虑女子名节,这种方式也过于诛心了。
“我知道,但我愿意指认卓威,当堂指认他。”
符雁鸾十分坚决。
“我也不怕提起他对我做过的龌蹉事。”
“我隐居在王府,受王妃怜爱,想忘却前尘之苦,但如今能有机会指认他,让他加之在我身上的罪恶大白于天下,那雁鸾愿意。”
徐慕欢被雁鸾的大义所触动。
“好,既然你如此坚决,我让主文相公润色下,交与有司衙门查办。”
……
正旦一过,礼部便正式下了青鸾郡主与赵国公大婚的日期,夫妻二人入宫谢恩。
因男女大防,皇帝素来不会无故召见官眷臣妻,即使有必须见的理由也不会私下召见。
所以严格来讲,这是俞成靖能见明鸾的最后一面,他还特地准备了一份礼物。
可没想到来拜见的只有呼延氏。
令林格也诧异天子果真仍在守孝中,素服布衣,简居于无极宫内。
按礼,天子守孝不过二十七天。
但登基之初俞成靖谕告天下,说自己为天子也为人子,因国是不可懈怠,为朝廷与天下人夺情,虽不能披贱麻睡草席,但还是要服满二十七个月。
故素服简居不思乐娱,唯夙兴夜寐久安社稷,是为尽孝道。
他本以为这是中原天子受礼制影响,彰显自己德行品质时不得不下的诏书,实际在宫里并不会严格服丧。
可中原天子果真言行合一,不由得更崇敬几分。
“怎么就你自己?郡主未入宫?”
呼延氏答道:“郡主前往未央宫拜见太后,说是陛下在孝中,不宜人多叨扰,让我代她叩谢。”
明鸾能如此保全他的名声,俞成靖心里十分受用。
“既是如此,这份御牒过所就由你转交给她吧。”
锦匣中是一份写在白绢上的过所和一块掌心大小的金龟符,以玉做镶,篆刻“如朕亲临”四字,及“天子行宝”图案。
展开路引,开头两行大字,一曰“敕书御旨”,一曰“畅行无阻”,加盖玉玺大印。
其后小字与普通路引一致,详述青鸾郡主身份信息,及过所适用对象仅限制于郡主本人,不得假借。
只不过锦盒交到明鸾手中后,令林格才知道里头装得是这两样东西。
“看来陛下怕你想家,赐你过所和腰牌,便于你往来通行。”
明鸾一见此物,心中一霎欣喜。
早些年她在集贤宫读书时曾说小儿言,说她想当一只大雁,这样就可以没有阻碍地从西飞到东,从南飞向北,游历九翎广袤疆土。
没想到陛下还记得,赠予自己这样一份大礼。
但明鸾没有言明,只附和令林格道:“如此一来,你我进京朝拜也方便许多。”
“太后憔悴了许多,因此端王才延迟了就藩的时间吗?”
听他问起,明鸾点头,回答道:“先帝驾崩,太后感伤不已,大病了一场,身边离不开人。”
“本来想让端王独自就藩,留下王妃和孩子在京中陪伴太后,可太后又不忍分离他夫妻二人。”
“陛下孝顺,便延迟了王爷就藩的时间。”
明鸾问他道:“郡主府的事你向陛下请示了吗?”
按规制,公主、郡主出降是可以建府的,吏部给了两个选址,要么是在封地,要么是济南府。
可明鸾不想自己甫一出嫁就劳民伤财、大兴土木,与自己名德有亏,况且圣上登基后又将她的封邑增加至二百户,她便主动拒绝建郡主府一事。
礼部不敢私自拿主意,今日明鸾便让呼延氏代自己面圣请辞。
“陛下应允了,但圣上说也不能没有,他记得贾夫人曾有一个园林唤作春煦,稍作修整后赏赐给你。”
内个园子令林格有印象,精巧靡丽非常,虽在山东,却是照着苏州富庶地的园林建造,花费了万贯钱财。
贾氏参与叛乱失败后被朝廷查抄没收。
令林格有时真羡慕郡主,封地、食邑再到这座价值不菲的园林,好似天下最纯粹的爱都给了她。
这些恩荣宠爱,对他这样一个自小战战兢兢度日的人来说,是不敢奢求的。
可对于眼前的少女,显然这些只是她受了委屈的补偿。
令林格也曾暗中打听过青鸾郡主前任订过亲的夫家微生公府。
流言说那位国公公子为了得到些军功,更配得上郡主,才死在了吐谷浑。
他一直抱有疑问,即使郡主尊贵,也不至于让一个封疆大吏的继承人如此卑微。
今时,他终于体会到这种压力。
财富、美貌、家世、圣宠筑建成了一座高台,让她如神妃仙子般,人近之便觉亵渎。
初见时,郡主曾要求他“婚后无召不得见”,他当时只觉得是一个小姑娘因为郎君不如意在闹脾气而已。
毕竟远嫁异乡,年少势微,她一定会像普通女人那般,不由自主地身心都依附于自己的丈夫。
但这段时日,呼延氏看清了,此番他来中原还真迎回去了一座金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