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旖旎被突然中断,躺在蒲席上的扶萱双眸大睁,惊吓地六神无主,所幸谢湛反应极快,抓过身侧的衣裳往她身上一裹,再抱住她起身一跃,躲去了一处垂幔之后,朝外高声:“站住!”
谢夫人往厅内迈步的身形一顿,脚停在半空中,又收了回去。
余光似乎瞥见一袭赤色纱衣在地,微作思考,她这才好似有些明白了,为何这屋子四周并无奴婢值守,只在半道上遇到来送药的一个婢女。
她心头猛地一跳,带着簇拥她而来的奴仆们转身朝庭院内走,行到翠竹下的阴凉处,在凉席铺就的坐榻上坐下,心中既因青天白日里差点意外撞见儿子儿媳的这一档子事尴尬,又因婢女托盘上端着的那一碗汤药愤怒。
一时间,三伏天的热浪在空中再度席卷,谢夫人只觉得鼻腔都是烫的,似要喷出火来。伺候的婢女见她脸色不悦,摇扇的动作就更快了些。
心浮气躁的谢夫人等待约莫一刻钟后,她的儿子与儿媳终于现身。
比起一向清冷的儿子此刻不过是神色慵懒了些,迎面行来的她的儿媳的异样不免就显眼地多——发髻微散,鬓角汗湿,桃腮泛红,唇瓣赤肿,通身一股袅袅春风气韵,妩媚又惑人。
谢夫人本就是传统世家贵女,作风向来规矩,当下看着扶萱与谢湛二人不异于证实了方才心中猜想,只觉得她这个儿媳做事还那么“不入流”——
作为一家家主的夫人,总因一个书院出门抛头露面而忽视世家之间的交际,不主动办小宴招待旁的世家的少夫人,也鲜少去赴旁人宴会;而自家郎君休沐她便陪同他,这事本也不是什么坏事,可当下看来,还不如不陪着呢,这一陪,世家重忍耐重克制的规矩不就被她勾着给全数毁了么?
思此,谢夫人心底的愠怒即刻往外腾升,脸色黑沉。
她是不知,扶萱不设宴会,避免与人礼尚往来,乃是因她见识过战乱后边境几城的萧索,同样是大梁子民,甫一想到那里有大量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她在这建康城中奢靡享乐、浪费挥霍,她心有结,难自处。她同谢湛讲好了,要逐步改善这谢家内外的奢靡之风,率先便是从她自个这处以身作则。
他母亲如何想的,当下的谢湛根本不愿猜测。
他没想到,两人私下在自己的地盘活动,还能被人差点撞破亲密之事,好在那时已是事毕,若是他母亲提早一刻钟前来,该得如何收场?如此,他对“听风苑”的奴仆们未行通报之事尤为不满,脸色竟比谢夫人更黑上一层。
他与妻子甫一走到谢夫人跟前,便开门见山问道:“母亲前来所为何事?”
听出丈夫语气中的怒意,正要开口朝谢夫人见礼的扶萱心头一跳,她目光朝谢湛,猜到两个原因——生理上,那点欲未得到彻底纾解;心理上,对“听风苑”奴仆的作风生有怒气。
扶萱朝谢夫人问候,瞥见婆母身后的院门处一位婢女探头缩脑,作为“听风苑”的女主子,她心中若有所思。
扶萱的见礼中规中矩,反而谢湛那一声招呼不掩语气中的冷漠,谢夫人在这个儿子跟前总讨不到好,便是心中有气,此刻也被她自个刻意压下了几分。
她朝二人表明来意:“前些日子去‘九虚观’里敬香,得了个‘观音灵签’,仙人解答说将此签放在正东院内,今岁必有喜事,便就给你们送来了。”
本就刚行完事,立刻又收到婆母这喜事的灵签,扶萱涨红了脸。谢夫人这般直白,不易于说“你们快开花结果罢”。
见婆媳二人倒是默契地有了同一个目标,谢湛神色稍缓了些。他见扶萱伸手接过那签,便朝谢夫人道:“母亲有心了,我们会妥善保管。”
见谢她的非是得了签的儿媳,而是自个的儿子,谢夫人又肯定了几分那避子的主意是儿媳所出,这儿子向来对她言听计从,便就抱着替儿子说话的心态,开口朝扶萱道:“方才见婢女给你送药,一问才知日日都在喝,都说‘是药三分毒’,不如那药就停了罢。”
扶萱惊地从手中签上挪了视线,抬起头,对上谢夫人的。
她的事一向自己做主惯了,即使生子一事关系到谢家整个家族,纵然对方是出于好心,但她也不愿被人在此事上过多干涩。有些事,自己可以做、可以闹、可以怨,别人来置喙却是万万不可的。
况且,即使她没有经验,也能想得到,一味在婆母跟前顺从低头,那就得做好朝她低一辈子头的准备。她从四嫂王氏那就看得出来,王氏就是一边顺从婆母,一边心觉自个委屈。
她扶萱自会尊敬长辈,但不想做委曲求全的事,也不要做委曲求全的人。
她柔声却坚定:“多谢母亲提醒,但这个药方我服用多日,未觉出任何不妥,暂且是不想换了。”
谢夫人霎时眼眸一缩,与谢湛七分神似的眸子一冷,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位新媳妇。日日都喝,还未觉出任何不妥?
再见扶萱目光坚定,容貌美艳绝伦,余光撇见她细软的腰肢,巍峨的胸脯,一身何等风流,何等惑人心智,她目中对扶萱处理这事的方式更不满了。
要与郎君行事,却又不计后果地服用这等药物,当真是无知者无畏。
恰此时,石清来寻谢湛,谢湛给余下二人知会了声,便大步去了院门处。
谢湛一走,谢夫人似乎觉得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喘气都匀了些,她提点性质地朝扶萱道:“六郎常日事务缠身,该得休沐便还是得当真歇一歇。且他肩头担子异于常人重不少,势必得有一身好的身子骨支撑,还是莫太让他劳累为佳。”
谢夫人虽强势,但总体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她能直接朝扶萱说出这些话,而不是用别的手段去挑拨离间夫妻二人的关系,这点就优于好些腹中总是弯弯绕绕,要让人去猜她话中意思的婆母。
但谢夫人这席落,是出于她对夫妻二人带着误会的认知上形成的,这份关心虽真实,但对于扶萱来说,话里话外的意思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听得她一头雾水。她猜测对方意思是在说她使谢湛操劳,可她怎么让谢湛操劳了?
婆母关心自己的儿子无可厚非,扶萱猜了个大概,虽然有些云里雾里,但想着顺着谢夫人的话总不会出错,便就回她:“母亲说的是,六郎事务繁重、身有朝堂与家族双重重担,回到家中时,该享受家庭温暖,该从家庭里获得惬意和满足。作为六郎的妻子,我自然会考虑他的心情,依着他的意思的。”
谢夫人脸一沉。
她心道:食色性也,有你这么美艳的女郎衣衫轻薄地在跟前晃,有几个郎君受得住诱惑?如此娇妻在侧,他就是没什么意思,都要起了那意思了。但如此荒唐的话,她也耻于说出口。
她换了种说法:“性子再是坚定的郎君,也免不得受了旁人影响,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之人能有几个?纵使要依着郎君的意思,有时也得加以劝诫,凡事有度有止。”
谢夫人话落,扶萱当真开始头疼了,她是当真猜不出婆母打的什么哑谜。字字她都听得清晰,怎连起来,她就抓不到其中的准确意思呢?一时要依着郎君,一时要劝诫郎君。
显然这二人说的话是牛头不对马嘴。
扶萱心中有些难过地叹了一气,朝谢夫人扯笑嗯嗯了几声,而后看向不远处的谢湛,心中期待他能早些回来“解难答疑”。
似有感应般,谢湛侧过脸来看她,但见那双眼中装满忧虑,几乎是瞬间,扶萱就心生了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谢湛回来后告知她:“南郡公夫人难产,你先莫急,听我说完,太医令现正往扶府去,我也已派人去明月山庄叫医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