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妻相隔之后,重梳婵鬓,美裙峨眉,弄影庭前,解冤释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短短二十余字,字字灼痛眼目,谢湛捏着这一纸和离书,神魂俱灭般地僵在了原地。
扶萱对他的失神恍若未见,清清楚楚地道:“谢长珩,你我今日能成亲,是我主动求来的,否则我凭借你的‘退婚书’退了这婚,我今日所嫁的郎君可就不是你了。你在‘和离书’上盖章,我便在‘婚书’上落款。”
谢湛凝住的神色一惊,转脸看扶萱,这才明了缘由。
原是如此。
那张“退婚书”本是他为了以防万一,提前给扶萱备好的“后路”,若他有不测之祸,也不用束着扶萱,她大可另择郎君而嫁。彼时出发前只想着让她后顾无忧,哪知虽未派上用场,却被她发现了。再想及扶萱到军营后,说的第一通话便是“婚事不作数”,彼时他以为是婚期过了的缘由,现在才明白原是如此。
但是,若他当真……扶萱不是可以凭那退婚书得以自由么?
很显然,在扶萱这里,她是不想要这份自由的。
自以为是的对别人好的“美意”,有时不过是为了安慰自个那点良心,并非就是别人乐意接受的东西。
她扶萱真要另嫁他人,又何需要这张纸?他谢长珩不在了,真要作废这亲事,自有他的家人可去退了前四礼。
扶萱讨厌谢湛在二人关系上的这种自作主张,便礼尚往来地给了他一纸和离书,一物还一物,要他吃下这个教训。
见谢湛只凝视她而不动作,扶萱展笑抱他胳膊,娇娇地噌道:“夫君,我现下又不落款,不落款这‘和离书’便就不作数嘛。待你日后当真有违往日誓言,我那时再动用它。你当下为难,难道是认为自己往后会辜负我,对待我如初这件事这般没信心么?”
谢湛“啧”一声,伸手捏她卸了耳饰的耳垂,故作揶揄道:“我娶的这夫人不得了了,刚娶进门,就在我身上玩手段。”
扶萱瞪他一眼。
她是玩手段,一边急切地想嫁他,一边又想威胁他莫要将她不当回事,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在乎他,被他将二人婚事一纸作废的做法伤了心。
可她再玩手段,在他跟前不也是小打小闹么?他这个人,在他跟前扇快两下睫毛,保不准他都能猜到她反常的缘由。
扶萱没了耐心,再开口的话语显得有些不耐:“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盖不盖章的,你自己看着办罢!谁叫我不要脸皮,上赶着嫁给你的?反正婚书也是空白一纸,大不了一拍两散,权当今日婚礼是一场笑话作罢,明日我就回扶家,我可不怕我扶家不欢迎我回去。”
谢湛不因扶萱的气话而生恼,扭转局面地讨好她道:“手段是嫩了些,但胜在刚柔并济,收放自如,很是让人受用。这就如你所愿,盖上给你。”
他认真坦白认错:“是我思虑不周,伤了你的心。”
听他道歉,扶萱心中闷气散了些。她视线追着起身的谢湛,见他取来官印小印重重盖上,又将单方面订立的“和离书”递回给了她。
扶萱收下作为威胁所用的“和离书”,抬眸望谢湛,眼波似流,她坐于他身边,娇俏灵动,“看在你有眼色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二人这才依次在“婚书”上留下名字,结下永世之盟,扶萱这才觉得自此她当真成了他谢家妇。而后当着她的面,谢湛将装有两个册子的妆奁放在上锁的柜中。
如此,室内就彻底静了下来。
扶萱抬眸而望,见郎君身着白锦绣赤红吉祥纹,外罩一层白纱的锦袍,腰间束锦带并赤色结缨,褒衣博带,潇酒飘逸中不失喜庆。红烛之光摇摇曳曳,郎君头戴白脂玉冠,脸颊如暖玉着光,透着温润柔和的莹泽,高雅俊逸。又因目中灼灼,将本就该是风流模样的桃花眼添了一股多情神韵。
他微微眯眼看她,专注,深情,危险,却分外迷人。
此屋有清淡熏香,是谢湛身上一贯带着的那种,身处期间,仿佛全世界都是他的味道,此刻郎君呼吸里还带着微弱的酒香,两香入鼻,直熏地扶萱耳根发烫。
而更使她心中发烫的,是谢湛眉梢含笑,满意地上下打量她,活脱脱一副雄狮进食前,对着食物垂涎三尺的模样。
扶萱从未有今日这般紧张,她脑中发懵,扑闪着眼睫,忽然很期待地仰头朝谢湛道:“我将秦管事从‘赋秋园’调来这里了,你今日见到了么?”
谢湛往前俯身的动作一顿。
今日宾客盈门,他哪有时间关注一个管事?但看扶萱那双亮晶晶等着他搭话的眸子,他到底还是没露馅地敷衍地配合了声“嗯”。
扶萱似得了鼓励,即刻接话道:“往后我就放他在听风苑任管事了。他当真太贴心细心,万事皆能打理地甚合我心意,这回婚礼若不是他,我一己之力也考虑不到那般周全的。帮助我隐瞒你父母你不知此次婚事的事、给戏楼送曲子、安排舞童跳舞、协调人们去城门迎接你……”
其实扶萱当初随谢湛去徐州时便对秦管事尤为满意,曾一度想着与谢湛商讨调他来谢府使用,以缓解自己嫁到谢家后人生地不熟的陌生感。奈何回了建康城后二人一直忙碌鲜少相见,再后又是谢湛出征,这事一搁再搁,委实未寻着一个好时机。
可这回既要背着谢湛秘密准备婚事,又要给谢家人一种这些事都是谢湛安排下来的错觉,可不整整好么!
扶萱对此次婚礼顺利进行尤为满意,对那秦管事赞赏有加,情绪高涨地细数了一番此人的功劳,总结道:“……他当真功不可没,不可或缺!”
二人婚礼,一个仆人“不可或缺”算什么事?最不可或缺的,不该是他这个新郎么?
谢湛沉默着看了扶萱好几眼,见她还有要继续谈论那人的兴致,蓦地问:“那秦管事可有吟诗作对的本事?”
扶萱“啊?”了声,见谢湛一本正色的模样,当真以为谢湛不了解秦管事,且对进听风苑伺候的人的文采有要求,思索片刻,替秦管事找补道:“现在不大会,往后可以学嘛,我不也在学,往后他同我一并进步,不会丢你的脸的!”
谢湛扯了扯嘴角,不动声色地问扶萱:“说到学习,那你的学问可有进步了?可知,‘夜阑更深人初静’该对什么?”
谁能料到,新婚之夜还要被文采卓然的夫君考学问?
扶萱毫无准备,一向伶牙俐齿的女郎,此刻不由紧张且迷茫地看着自己的夫君。看郎君扬了下眉,长长地叹息一声:“夫人,‘春宵苦短莫辜负’啊。”
扶萱就是再傻,也听明白了谢湛这意思,她那因紧张而胡乱扯的话题终是被谢湛无情掐断,不得不正视今日这良辰好景。
谢湛俯身朝新婚妻子而来,唇若有若无地贴在她耳垂,在她鬓边轻嗅,语气灼灼地问:“出征前答应过我的,可还作数?”
“你……唔!”
话是问了,他也没给人反驳的机会不是。
对自个亲自设计的婚服,郎君自然最是熟悉,褪下的速度之快,实打实地表明了郎君心中如何迫不及待。
“哗”一声响起,南珠和明月珠一并缀地,扶萱初时还心有遗憾,烛火辉煌,如此可就见不到婚服上明月珠发光这般稀罕的一景了。
可很快,她就顾不得思考别的了。
春宵苦短,当真片刻都未曾被人辜负,郎君分明长途跋涉而回,却没有丝毫疲惫。
此事上,谢六郎素来想法奇多,且二人相好时日良久,他自是对她熟稔无比。其间,轻笑着“二人该早些怀个孩子”的借口,将女郎从嗓子里的羞怯、压抑、细弱,毫不留情地带到了拉长、嘶哑的境地。
夹杂着郎君畅意的声音,扶萱一副娇娇软软的好嗓子,在面红耳赤的门外人听来,初时是魅惑,再后是沉溺,最后只能算濒临气绝的嘶吼。
若非是新婚之夜,怕是谁都会认为家主和家主夫人这是在互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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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曦光甫一洒进窗牗,被“辗压”过的扶萱就忍着通身酸软撑坐起了身。
谢湛怀中一空,缓缓睁眼,哑着嗓子问她:“你做甚?”
谢家新妇紧张地攥着被衾,“该去给舅姑敬茶了。”
谢湛好笑地问她:“你不是累了么?”
扶萱往他齿痕斑斑的肩头拍了他一巴掌,“累就不去了?快起来,我们还得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