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空澄碧,纤云不染,远山含黛,和风送爽。
大梁皇宫,晨颐宫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此刻,晨颐宫主殿中,云鬓峨峨,气质灵俏的圆脸美妇人正端详着手中玉佩。
扶萱在下首端坐,等着她的回复。
两人统共只在滨江楼见过一回,被扶炫遣来找上姜淑仪,扶萱心中不免忐忑。
皇宫非是人人可进的,她在宫门外递了贴子后,本是以为还得再等上好一阵才能得信,却不料一刻钟不到,姜晓便派人宣了她,且还因她腿伤,特意给她传了步辇。
进了这晨颐宫,实则她并未朝姜晓说太多,礼节性地寒暄后,只郑重地转达了扶炫一句话:“我要让余家从这建康城出局,你帮不帮?”
端详半晌后,姜晓抬首看扶萱,“他怎就知晓我能帮上忙?”
这话出口的语气倒不是个问话,反而像一声感叹。
扶萱提唇淡淡笑了笑,并不作答。
但凡是有些脑子的,皆是看得出来,短短两个月,一个毫无背景的才人一跃飞升至淑仪,能没点真本事么?
眼不瞎的都看得出来,这姜淑仪得圣宠尤盛,位份虽是在淑仪,享有的却全是妃级的待遇。
就拿今日接扶萱的步辇来说,辇体宽阔,装饰异常华丽,抬辇之人有六人之多,如此规格,与帝王出行也就差打扇和举伞之人而已了。
诚然,姜晓话出口,也并未期待扶萱回她。
她握拳,将玉佩收拢,轻笑一声,“你回去问问他,我可没有忘记进建康城第一日,他说扶家永远是我的依靠,此话可还作数?”
按说这回是扶炫求上的姜晓,她该是拿乔那方才对,却蹊跷地当着扶萱,问出了这种低姿态的话来。
直到扶萱怀着疑问离去,姜晓一双洁净的美眸,才露出无奈而后释然的笑意。
回想刚进宫那日,被送进帝王寝宫的那晚。
九月金菊遍开,幽香阵阵,十六岁的她被内侍裹着被衾,像抬着牲口般放在了龙榻之上。
宫廷婚嫁自然是与民间不同的,何况她的情况并非是“嫁娶”,一个才人,不过是最低等的位份罢了,若无隆恩在身,与六司宫婢无甚区别。
她的第一回,无有红烛,无有婚服,无有仪式,更无有郎君。
有的是什么?
与她父亲一般年纪的帝王,带着橐橐足声,掀帐而进。
他一身明黄秀金龙锦服,神色威严,面色微疲,亮黑双眸冰冷寒冽。
见他的脸出现在正上方,姜晓微一愣怔,这般亮的眸子,她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就是那个说永远是她依靠的人。
她的思绪微飘之时,便见帝王站在龙榻边,抬起双臂,由着宫婢退衣,一层层锦服坠地,直到亵衣也不再覆体。
她以为趟在榻上任人采撷,又被人掀开被衾,由上至下目光寒凉、毫无情绪地打量,已是很难堪的了,却不料,真正使人难堪的还在后头。
帝王打量完她,端坐在龙榻榻沿,朝她平静地说了句:“起身,过来。”
她应言起身,以为他说的过来乃是去他身侧,忍着在数位宫婢内侍面前一身光洁的羞涩,缓缓挪到了他身侧。
穆安帝能应这位才人入宫,实则乃是余皇后的提议。
这时,他尚不知她详细家世,只知是那王家亲戚来着,以为是个被人送进宫来的眼线。那些世家么,恨不得将他身边人全换作他们自个的才好。
穆安帝看着眼前这位含苞待放的乖巧女郎,好似透过她,看见了那些家主们一计又成后,得意洋洋举杯共庆的模样。
是以,穆安帝这日是真存了羞辱人的心思。
他朝姜晓道:“到这处来。”
姜晓闻言看去,帝王手指指向的,乃是他的两膝之间。
姜晓蹙了蹙眉,虽是观摩学习了许多祖母给她的册子,却是不敢相信,这第一回,他便要她那样伺候的。
饶是不信,她也不敢违抗帝王的命令,姜晓红着脸,颤着心肝,挪身下榻,就这般,跪去了脚踏边。
“不会?”穆安帝垂首看了眼未起兴致的某物,语气讽刺,“他们没教过你?”
穆安帝说“教”她,已算是客气了,他本想说的是别的,看她抬着俏然娇态的脸,灵动双目澄澈地望着他,到底还是生了一丝怜悯,在出口时,将前头那个“调”字抹了去。
直到这一刻,姜晓才知,何为颜面尽失。
他不是与她调情,是真要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女郎,第一回便那般伺候他,且是当着众人。
他根本就不是扶炫所说的“年纪大的懂得疼人”。
姜晓虽身份不显,也是姜家尤为珍之爱之的女郎,不说要风得风,至少在往前十六载,从未如此屈辱过。
要问她这一刻想到了什么,她便是想到了祖母的耳提面命——
“世上男郎多薄情寡义,你若是真要求一颗永不变的真心么,那是镜花水月,短暂蒙蔽人心的而已。说到底,他们总归是要从你身上获得一些东西。”
“你若是也想从他们身上获得什么,金钱也好,权利也好,荣宠也罢,首先,你也得学会付出些什么。这世上啊,终究是逃不脱‘等量交换’四字的。”
“祖母给你这些册子,非是让你学会淫秽,而是给你学出技能。你于深宫,你这身份带不了给你什么,你需得有别人无有的傍身之计。你有何优势呢?放地比旁人更开,看地比旁人更透,比旁人更豁得出去,这才是你的立身之本。”
等量交换,傍身之计,谋权谋利……
人已至此,她还能逃么?她本就学过,又怕什么?
想及此,姜晓拿出当初豁出去勾扶炫与她成事的勇气,抬起食指落在帝王跃跃欲试之处,铜铃般悦耳的嗓子冲穆安帝道:“妾还会许多别的,但只想与郎君独享。”
穆安帝凝视眼前光洁的娇俏女郎半晌,而后大笑出声,终是挥退众人,与她独处。
那日,姜晓并未使这位帝王失望。
直到旭日东升,帝王寝殿中通明的烛火始尽,消停后,年纪不复年轻的帝王凑到她耳朵旁,说他有了生机,姜晓便知,到底,这深深皇宫,终是有了她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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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贫瘠的一席之地,到底是不好守的。
她的表面平静的日子,是侥幸逃脱了多少回中宫那位的暗算,这便只有她一人知晓了。
她越好,身上的荣宠愈胜,那头,想害她的那位,便愈发急切。
要打击那家人,与其说是帮扶炫,莫如说,她顺势而为罢了。
更何况,总有比他更能得宠之人,待她容姿迟暮,谁知晓又是何等光景。
那双亮眸子,到底是欠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