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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府,书房。

直至回府良久,陈恬心中梗着的那股气仍咽不下去。

因是气性难消,此刻本就凌厉的骨相便透出不少狠劲儿来,素白肌肤上,肃杀戾气更重了些。

与平素与扶家人一起时的神色显然不同。

作为端王,谢家之仇,世代皆不可忘。

本是端王府安生的历阳郡因谢真叛乱而丢,祖父的公道未讨回,反而因谢家势大,父亲被迫迁去了建平郡。

建平郡贫瘠不堪、动乱不已不说,因紧临大周,而后还被大周直接强占,全家人举步维艰,一迁再迁。

从小,他便见了父亲多次丢了封地的心酸,亦是见了他临近而立之年尚从戎拼搏的气性。

如今封地夺回,他回京都任职,有近水楼台之便利,他又岂能白白放弃,辜负父辈期许?

他要替祖父报仇,又有什么,能比夺走谢家家主最珍视之物来得更有成就?

况且,他自见她第一眼,心中便留了个位置。

莫肖想她么?

又为何不可?

陈恬垂目,牢牢盯着书桌上一排精致小巧的袖箭。

正在这时,叩门声响起。

“进来。”

陈恬说着话,广袖一扫,袖箭尽数落入身前袍窝中。

许一推开门,大步走来,递给了陈恬一摞信件,然后道:“殿下,老王爷手下是曾有一位翁姓下属,生有六子,分了江、翁、方、洪四个姓。而江乔,乃是翁姓将军的次子。这里是属下们回百岳军中调查的结果。”

陈恬拆开信件,仔细查看,回忆良久,而后道:“原是如此!原来是他,我有些印象。江喻此人,其父乃为长子,亦是姓江?”

许一道:“正是,殿下看另一封信。江喻父亲是早逝,翁姓将军因军功荫蔽后人,南郡公的举荐,非是落于江喻父亲身上,而是落在了江喻身上。”

听罢,陈恬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心中一叹:世间竟还有这般奇事。

他满意地收起信件,与袖箭放在一处。

方才他还在思索,该当如何与她私下相见,这下倒正好有了理由。

**

空山寂寂,皓月当空。

马车行在去往建康城北郊的路上。

扶萱小口小口地吃着京都第一铺“悦心堂”的点心,听谢湛娓娓讲着今日要拜访的那处。

“南月先生少时家贫,却博览群书,经学功底深厚不说,精于历数图纬之学,精通算术。先前曾在各州遍访名儒,虚心向他们学习,后又聚徒授课,已有弟子达数千人,建康城不少郎君与女郎都拜学于他。如今,年过七旬,仍终日精研经典,博稽六艺,并时常睹览秘书纬术,潜心着述。这点,倒是与常伯颇有共同之处……”

一听谢湛再次将常瞿称为“常伯”,扶萱一个错愕,一不小心被点心呛了一口,连连咳嗽起来。

谢湛觑她一眼,停了话语,颇为体贴地替她倒了杯茶水。

扶萱捂嘴咳完,接过他的茶喝了口,顶着咳红的脸,道谢后,认真道:“莫唤他‘常伯’,不合适。”

一听此话,谢湛神色淡下,“你我有婚约,且身为一个晚辈,我如此称呼他并无不妥。”

说罢,他抱胸而坐,本也清冷无波的面上,此刻印着小几上油灯的昏黄灯光,瞧起来颇不好惹。

他面露冷色,加之为官多载早已侵入骨髓的威严在,此刻的神色,无一不透露着:他口中说的事实,不容人反驳。

诚然,谢湛并非本意要对扶萱表现地这般淡漠。

然,他天生便是个清冷面庞,人早已倨傲惯了。若非形势所迫,要他装出周阅那般的风流多情态,他也是做不出来的。

说到底,即使是动了心的谢六郎,那也还是谢六郎,眼神虽有变化,那清冷性子也是没变的。

可他这般模样,素来便被扶家人温言细语热情对待的小女郎又怎会喜欢?

只在某些事情上,扶萱胆小了些而已,她要真要起了反骨,就是刀山油锅她也是不惧的。

见谢湛冷漠且威严,扶萱正色开口:“身为晚辈,该称呼‘常公’,而并非是‘常伯’。我常伯与令尊素来未有过交情,又怎值得谢家贵公子这般称呼他?你我的婚约作不作数,你心里一清二楚。并非所有的东西都是雁过无痕的。你莫要当无事发生过。即使你可以,我也不行。”

这人心,当真可不是说软和,就轻易软和得了的。

若说扶萱起先是满腔热枕地期待、憧憬着有这么一个才华横溢又好模样的夫君,那么,接着,便是谢家人包括他谢湛接二连三给她兜头浇来一瓢瓢凉水,给它凉透了。

现下,还如何指望她拾掇起最初那份心情,去与他不计前嫌地将这门婚事续下去?

毕竟,初心易改,不易得。

听扶萱再度这般直白拒他,谢湛这才当真体会到,何为心如刀割。

同是一张脸,初见他时的那份亮闪闪的满意,到他的听风苑说以舞换画时的熠熠期待,明月山庄惧怕毒物时对他的心安理得的依赖,仿若一夕之间便荡然无存了。

谢湛心中闷痛和咸涩迭起,眼中郁色深浓,看着扶萱陷入沉思。

到底该如何做,才能将她打动得了……

**

约有一炷香之后,马车停下。

扶萱看了一眼对面端坐着的人,从方才她话落起,他便抿着唇一言不发,也不知是听进去她的话没有。

见他不动,她深吸一口气,提裙先下了马车。

待谢湛从马车下来,石清这才上前叩开了南月先生“一心草堂”的大门。

见是数月不见的得意门生,南月先生受了二人的礼后,便喜笑颜开地道:“长珩啊,这可是端阳之后为师首回见你,可还是那般忙碌?端阳那日是直接从任上赶来见的为师,今日也是么?”

本是在南月先生说起“端阳”二字时,扶萱便特意听了听,再听得“从任上赶来”时,她不禁心中微颤。

如今再仔细回想那日情景,扶萱这才想起,谢湛走过去的方向,有个凉亭,虽是看不清各个人的面容,倒也是看得出,里头是人头攒动,仿佛……众人中间是有一个白发老者。

莫非,那日他没停步走向她,乃是因面前这位南月先生在秦淮河另一侧等着他?

难道,她误会了他?那日他并非是去别的女郎的约?

这厢,扶萱心思漂移之间,谢湛已经执扇拱手再作一揖,与南月先生寒暄起来。

一番叙话之后,谢湛说道:“先生恕罪,学生半夜来此叨扰,乃是有要事相问。”

一听是要事,南月先生眉头一皱,“你是知晓的,我最不喜插足官吏里的事情。”

谢湛连忙道并非如此,这才将自个在寻黔宝印泥的事讲明。

甫一听得谢湛询问,南月先生立刻双眸放光,“年初,七女郎才赠了我一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