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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五像是一把打开扶家厄运洪流大闸的钥匙。

自那日起,扶家就再也不得安生。

先是扶萱这头,那历来温驯的骕骦马突发癫狂,使她突遭惊悸,而难得一匹的马儿又被扶炫一杖刺杀,扶萱失了爱马。

再是扶潇。

翌日,扶潇与陈恬再访畅达园,查问马厩奴仆一番后,回程途中双双遭人暗杀,紧急关头,扶潇替陈恬挡了一箭,那箭却是焠了毒的毒箭。扶潇中箭后再遭砍杀,被陈恬背回扶家后,气息奄奄,昏迷不醒,太医诊断后,甚至言说:希望渺茫。

然,这些,在六月十七的两声晴天霹雳到来前,堪堪只算是开始。

**

六月十七,天空湛蓝深远,万里无云。

因正值炎夏,暑气正盛,随着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树上的蝉不知愁、不知疲惫地在枝头发着令人烦躁的叫声。

扶萱红着眼,将将从扶潇的院子回她的清溪园。

刚迈进院门,本是去取冰的玲珑双手空空,慌张地跑了过来,在她背后高呼——

“女郎,快去夫人院子!”

扶萱不明所以地转身,看着一向得体的玲珑失了分寸,心中莫名“咯噔”了一声。

她压着心中的不祥预感,挤话问:“怎的了?”

“老爷出事了!”

**

吏部掌管的是全国文职官吏的任免、考课、勋封等事。吏部尚书掌管百官资料以及人事任免权,影响着很多官员的仕途。

扶以言将将升任吏部尚书半载,自上任后,为了改善吏治,便致力于裁省冗余官职、褒贬赏罚之上。

做的本是在其位谋其职的本分事,却在六月,惹上了人命官司。

这事还得从大梁百官考察上讲——

大梁百官考察上,用的是“上计制”。

所谓上计制,即,由地方长官定期向上级呈上计文书,报告地方治理状况。

县令于年终将该县户口、垦田、租赋、钱谷、刑狱状况等,编制为“计簿”,呈送给郡守。根据属县的计簿,各郡再编制郡的计簿,上报各州。各州依次再报到中央朝廷。

因今年大梁十州“白籍转黄籍”这个户籍新政的实施,涉及到新一轮户口统计,去岁上报至朝廷的“计薄”便是不准确的计薄。

因而,借此事,至五月起,吏部要求各州重新做一份计薄上呈。

地方官上计时许会舞弊,扶以言自然知晓,便特意留心了几个他曾于年初同扶以问走访过的州郡。

豫州北临大周,数年前,大周逃来大梁的难民,而后在此州生活的人便最多,甚至于戈阳郡、南阳郡两个郡的一半人口均是白籍。因而,所有白籍改为黄籍后,按理说,这豫州户口增长应该为大梁最多,可豫州上报来的计薄上,显示的人口增加数,却远远不及南部的宁州。

如此蹊跷之事,自然引得扶以言多关注了几眼。他指出,豫州所上的计簿,许是虚假不实的具文,又命属下去当地查对和核实。

经查,那豫州呈上的计簿果真欺谩不实,罪责便自然是豫州刺史担待,且按大梁律,犯者要受重惩。

往前,也不是没有过此类,因有过而企图逃避法律的裁制,上计时,便委使善于作弊者起草计书的情况。

可,以往的吏部尚书,不若扶以言这般刚正,命州刺史再另作一份,便大事化小处理了。毕竟,这大梁十州刺史,一半在世家手里,各个都背景深厚,轻易招惹不起。

突遭中央朝廷责难,且言明要“重罚”,那豫州刺史直接来个了以死谢罪。

他这一死,可不是小事。

豫州虽是大梁十州中最小的那个州,却也不能被轻视。

刺史一死,牵一发而动全身。底下的郡、县官员怨声载道,连名上书,责怪吏部目中无人,不察功勋,只知贬罚,活活逼死地方官员。

只这一点倒还好,官员负罪自尽而亡本也是大罪,旁人再如何逼迫,吏部也顶多担个办事不通人情。

而更为致命的事,又有人举报,说在这建康城,吏部尚书名下突地多出来五家铺子。建康城的商铺不比别处,京都之地,开一间铺子已是巨资支持,何况是五家之多。

这消息一出,众人便不约而同地想到,莫不是这将将升任三品的吏部尚书受了贿赂,专去为难了那豫州刺史,这才将人逼上绝路了罢?

且,按大梁律法,为规避以权谋私,这为官七品以上的官员,是不可兼行商的。

圣人为平息众怒,将吏部尚书扶以言革职入狱,责令大理寺严加调查。

**

扶萱到达大理寺衙门时,衙门尚未下值。

她守在大门外,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见谢湛大步迈出门槛。

守卫的差役说了,要探狱,他们底下人作不了主。今日是重案宗卷核查之日,从寺卿到寺丞全在宗案室忙碌,无暇接见无干人员。

谢湛这一出现,无异于干涸已久之人,遇上炎炎夏日的一抹清凉甘露。

扶萱提裙急急堵了上去,开门见山问道:“谢少卿,我可否去探望家父片刻?”

话音刚落,那双引人沉溺的潋滟双眸,就不可自抑地涌出水光。

因暑热,芙蓉面儿上,双颊本已泛起来红晕,纤细白嫩的脖颈上,玉白轻纱领口也被香汗濡湿大片,就连锁骨及下方的轮廓,都能通过这衣裳看地清清楚楚。

她整个人像被微雨打湿过的一枝娇花。

纤弱,娇柔。

再这般双目垂泪,显出的娇弱便愈加强烈了。

若是以往,冷硬如谢湛,定然会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再刻薄问:扶女郎以为你是谁?大理寺的门,是你想进便能进的么?

可如今,饶是他再不承认,他也已经见不得扶萱受伤的模样了。

自那日惊马事件后,他的梦中,已数次眼睁睁见那白马带着一袭红衣坠入无尽深渊。惊慌失措醒来,恍然是场梦境,才如蒙大赦。

身子的伤痛尚能看得见,这心间的,怕是看不见,也轻易治不到。

他都能想到,他若是此刻拒绝她,她这眸子会如何一寸寸黯淡下去。

也能猜到,真拒了她,今夜自个的梦里定也是不得安生。

与其见她受伤使他难安,不若就遂了她的意。

终究,这面上冷漠无情的谢六郎,内里的心肠还是软了下来,心生了爱怜。

将先前未出门时便想好的,她再是求他也不徇私让她进去的想法,自个给推翻了。

他紧了紧手中折扇,从褒袖中掏出自个的帕子递过去,冷声道:“整理一下,随我来。”

他的话不容人拒绝。

出口的意味,似乎是扶萱此刻的形象太糟糕,不经整理,便不可随他进这大理寺似的。

这回,扶萱未再拒绝。

身上衣衫尽数被这暑气熏地汗透,他就是不明说,她也知道此刻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可只要能见阿父,狼狈些又如何。

她接过白帕,转身命玲珑原地等她,便认真汲起面上的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