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太爷一听,就知道族里人的意思了,一时心情真的是复杂无比。
不知道是高兴,被自己忽略已久的老二,居然悄没声息的在族里得了这么多人的拥护;还是失望,自己一手扶持精心培养出来的老大,居然这么不得人心。
又或者是感慨自己,真的是老了不成?还是自己的确太过偏心,以至于失去了一家之主最基本的判断力了?
总之,至此,顾老太爷才算是真的熄了那不放弃顾文钟的心。
那口风也就变了,透露出要让顾文铮接掌顾家的意思来。
族人一听这个消息,虽然极力压抑,可眼角眉梢都是隐藏不住的喜色,看得顾老太爷心口堵得慌。
得了这个好消息,族人也十分识趣,也就不多问顾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顾老太爷放弃了老大顾文钟了,反正逃脱不了阴私呗?急忙告辞回家,跟族里人通气去了。
应付完这些,顾老太爷看看天色,该吃饭的时候到了。
按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去后头,看看顾文钟,陪他说说话,然后父子俩一同用餐,这几日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今天,顾老太爷送走了族里的人,却仍旧坐在书房里发呆,不敢去顾文钟的院子里去。
这两日,只要顾文钟一见到他,流程都是一样的,先是愧疚自责一番,然后再剖析一下自己内心当初的不得已,再表白了一下自己其实心里也不好受,可是一念之差,才铸下了这些错事。
如今他已经真的知道悔改了,也知道自己机关算尽,却差点混淆了顾家的血脉,对不住顾家列祖列宗等等。
一边又说,等他好些了,就亲自去给二弟一家子赔不是,一定要让他们原谅自己。
这些话说完,就是拐弯抹角的试探顾老太爷的态度。
先前张春桃和顾老太爷可曾打过赌,顾老太爷输了,就要让顾文钟出族的。
顾文钟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依靠就是顾老太爷的偏心,这个时候,自然是示弱为上,越把自己显得弱势可怜,才能勾起顾老太爷的怜惜之心。
只要顾老太爷这个做爹的还肯护着他,他就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最起码,他不想也不能被顾家出族,不然一个出族的人,出了顾家,就算顾老太爷贴补他再多东西,又能如何?
他当初得罪的人太多了,一旦离开了顾家的庇护,只怕日子过得艰难。
如何示弱顾文钟是老手了,开头还真让顾老太爷真有几分怜惜,可这几日,天天都是这一套,就算顾老太爷滤镜十八层,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更何况,顾老太爷更心凉的是,他为了顾文钟的伤势,这几日殚精竭虑,事事都在维护他,考虑他。
肉眼可见的衰老,就连身边贴身的长随还有管家,都劝他保重身体,就算是为了大老爷,也该多保重身子才是。
顾老太爷本来半白的头发,这几日已经白了大半,早上梳头,那头发大把大把的掉落,晚上经常半宿半宿的睡不着,哪里还有前些日子的斯文儒雅的气质。
就是二房那边的,他虽然不敢过去,可二房那边的两个孩子,每日还是跟往常一样来请安,看到他这样,也曾关心几句。
偏偏每日都见面的顾文钟,却视若无睹,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在意过。
顾老太爷就算再体谅顾文钟,心里也不是不有些失望的。
加上这几日,顾老太太说了那番话后,就真的再也没出现在过他的面前,不仅如此,以前每天回家,都有的养生的汤,还有每天都有不同的合胃口的饭菜都没有了。
他开始还不觉得,吃了两顿后,察觉到不对,以为只是厨房一时疏忽,也就忍了。
没想到后来,顿顿都不合胃口,养生的汤也没了,叫人去问厨房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才知道,原来他这几十年来,每日都喝的,每个节气都不同的各种滋补美味的汤水,还有每天那些合他胃口的饭菜,都是顾老太太吩咐道。
还有他每日习以为常的饭菜,都是顾老太太隔几日,就跟府里的大夫交流一番后,专门针对他的身体,制定的菜谱。
而且每样菜,都会提前做好了,送到顾老太太那边去,让她先尝尝后,提出要求改进,确认没问题后,才会做了,呈到顾老太爷的面前。
如今顾老太太丢开手不管了,厨房那边心里没谱啊,依葫芦画瓢,按照前几日的单子战战兢兢的做了几天的菜,早就做好了被责难的准备了。
实在不是他们不用心,而是他们这些年,早就习惯了,有顾老太太安排好,他们照着做就好了。
就算如今让他们自己来琢磨顾老太爷的喜好,还有各种忌讳,实在是太为难他们了不是?
顾老太爷知道这个消息后,一时都不敢去回想,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原来他的习以为常,以为是寻常的东西,不过是因为有人在背后默默地为了他细心打点了几十年。
再回想前几日他还揣着那样不能明说的心思,去云氏面前要求,即使顾老太爷没有心,也忍不住觉得了羞耻。
直到了这一天,他才明白了,这些年,自己忽略了老二,忽略了云氏,到底错过了些什么。
悔不该当初这句话,顾老太爷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都在默念。
两厢一对比,顾老太爷就越发不想去大房那边了。
一来不愿意去看到顾文钟那模样,也不愿意听他永无止尽的试探;二来,他也是莫名的心虚,虽然知道无法弥补老二和老妻受到的伤害,却还想着,若是自己对老大那边不再投入那么多的关注和偏爱,老妻和老二一家子,会不会,会不会能恢复一些往日对他的好?
不要求太多,只需要一点点就好!
顾老太爷在自己院子里的事情,自然瞒不过大房和二房。
大房里,顾文钟沉着脸,越发暴躁起来。
他本来病了就敏感多疑,加上了解顾老太爷这个人,知道他只怕也是动摇了,或者说想彻底放弃他了。
这怎么能行!他绝对不允许!
心里痛骂二房那边奸诈狡猾,看着伺候自己的潘氏,还有几个小妾丫头就格外的不顺眼。
刚端上来的药,滚烫的还冒着热气,被他连托盘带药全掀翻在地。
药汁子流了一地,还有一半,都泼在了潘氏和几个小妾身上。
天气热,本来穿得就轻薄,这滚烫的药汁子泼在身上,顿时就红了一大片,尤其是靠得最近的潘氏,手臂上通红一片,看着吓人。
几个小妾更是忍不住痛呼出声,才叫出声来,就被顾文钟怒目横眼,骂着让她们闭嘴,再哭就到院子里跪着去。
这样暑热的天气,又烫伤了,在正午的院子里跪着,恐怕没多久就要中暑了。
几个小妾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眼泪只含在眼眶里打转。
还是潘氏难得冷静,她烫伤的最严重,偏偏她却跟没事人一样,先让丫头进来将地上给收拾了,又让人重新端药来伺候顾文钟吃药,她带着几个受伤,衣服弄脏了小妾径直下去上药换衣裳去了。
顾文钟气得眼红脖子粗,可如今这院子里,也没别的人能指望,唯独潘氏,是他的夫人,跟他是一条船上的人。
这几日潘氏一直默默地服侍照顾他,从来不懈怠,他才勉强压下了怒火,心里却又升腾起不满来,这才几天功夫,潘氏都敢不看自己脸色了!
若是时日长了,这顾家还有谁能听自己的?
不行,他得想个法子才行!
顾老太爷和大房那边的举动自然没能瞒过二房这边。
下头人来跟顾老太太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张春桃正好在一旁,听了这下人的说法,再看看顾老太太一副不屑的道:“不用管他们,让他们狗咬狗去!”
心里倒是好奇了。
见下人下去了,屋里几个都是顾老太太的心腹,忍不住就问:“祖母,你真的这么些年来,老太爷的汤药和饮食,都是你精心安排的?还试吃过了的?”
这得多贤惠啊!就这样的贤妻,顾老太爷居然半点不领情,果真是眼瞎心盲,不知道谁真正对他好。
谁知道顾老太太嗤笑一声:“这话也就是那些下人怕被惩罚,编瞎话哄那老头子呢!你祖母我当年年少无知眼瞎的时候,确实是掏心掏肺的对你祖父好些年。只可惜,这世上,真心不一定能换来真心的!再加上十四年前那件事后,我跟你祖父就成了怨偶了!我天天操心你那不着调的亲爹,护着你两个兄长都来不及,哪里还有空去理那个糟老头去?”
“那为什么厨房里的人这么说?”张春桃还是有些不解。
顾老太太冷笑道:“顾家百年世家,积年的老厨子,若没两把刷子,怎么能坐稳厨房?当年,我确实为了你祖父的身体,请教过大夫,也制定过适合的菜谱,每个季节,节气,该如何进补,吃什么才最好。”
“可一年也就二十四个节气,也就那么些菜,只要一年按照这个食谱,第二年也就是略微增减几样的事情了。更何况你祖父是一家之主,他的口味,府里的厨子能不清楚?就算真按照我的安排来,这一个节气还没过呢,怎么就不知道怎么做饭了?”
说道这里,顾老太太狡黠的一笑:“不过是我吩咐厨房里,这几日特意做些不合你祖父的菜送过去罢了!他让我们二房不痛快了这么些年,如今我痛快了,自然也轮到让他不痛快了!从现在起,他的衣食住行,只怕都痛快不起来了!”
张春桃恍然大悟,忍不住从顾老太太比了比大拇指,只想夸一个字,绝!
想来顾老太太管家这些年,这顾家的那些人都尽在她的掌握中,所以才能如此的惩罚顾老太爷。
这些衣食住行的事情,看着不起眼,可真想让人不痛快,那还真是处处能膈应人。
想来顾老太爷以后的日子,都不会舒坦,张春桃心里就忍不住高兴!
高兴顾家别的不说,就这位祖母,还有谢氏,都是十分拎得清的女人。
不是那种后宅里,以男人为天,委屈了自己,都还要宽慰自己,身为大妇要大度的人。
这让张春桃忍不住对顾老太太和谢氏又亲热了几分。
顾老太太这几日也看出来了,自家这个主动认亲回来的孙女,可不是个好惹的,那性子,既随了自己,也随了她亲娘谢氏,是半点亏和委屈都不吃的。
这样的个性,若真是嫁到那高门大户里去,遇到个合适的人,碰到厚道的婆家,日子能过得不错。
可当今世情,大多数婆婆都是难缠不讲道理的,男人也都是花心的,越是高门大户,那些男人们,从小锦绣堆里长大,身边娇奴美婢,十几岁就通了人事,房里就有人了。
这男人么,大多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老得都快走不动了,脐下三寸还不老实呢。
只有死了,变成牌位放进宗祠里了,估计才彻底老实了。
若是让这丫头嫁到这样的人家去,要么就是这丫头暴起将那一家子都干趴了,要么就是别人一家子受不了这样的儿媳妇,合起来将她给幽禁起来或者被病故了。
还不如现在嫁的这个乡下的后生小伙,长得也挺精神的,对这丫头死心塌地,啥事都顺着不说,这丫头也能拿捏的住。
更何况,如今这丫头还认回了顾家,有了这样的娘家,那小伙不得把这丫头给供着?虽说乡下有个婆婆,可这有什么可怕的?这婆婆好相处也就罢了,不好相处的,寻个小院子,挑两个丫头伺候,不缺她吃喝,任谁都说不出个不字来。
而且这叫贺岩的孩子,还有几分读书的天分,虽然起步晚了些,可有顾家在后头,为了闺女将来的好日子,自己那糊涂儿子和两个大孙子,能有不尽心的?
就是块朽木也能给雕出花来,到时候考个功名,外放出去做官,这丫头也跟着就成了诰命夫人。
有顾家在上头,只要贺岩还想高升,还想官路顺利,都会敬着哄着捧着自家这丫头,起码一辈子顺心。
这女人么,嫁人图什么?不就是图嫁过去,男人对自己好,日子过得顺心顺意么?
只要这丫头过得好,他们这做长辈的,起码内心的愧疚能少一点。
不然这四个孩子里,她是唯一的女孩,本是千金小姐,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金尊雨贵的养大,将来给她找个好婆家,一辈子在家人的呵护下,平平顺顺的。
可偏偏命运弄人,这个最该享受疼爱的孩子,却是孙辈中吃苦最多,受罪最多,最委屈的一个。
不说杨宗保,他就算是被人偷梁换柱的带走,可也没吃过什么苦,也有一对真心疼爱他的父母。
哪里想这丫头,才十几岁,就吃尽了许多人一辈子都没吃过的苦头,这让人如何不心疼?如何不愧疚?
顾家亏欠最多的,唯有这个孩子了!
这么想着,顾老太太就觉得,不仅要多多给这孩子补上一份丰厚的嫁妆,还要教会这孩子打理庶务,掌握家里的钱财才好。
毕竟男人再好,也有变心的时候,变了心的男人,狠起心来,比敌人还可怕!他知道你的弱点,知道你的短处,捅起刀来,那叫一个快准狠!能让你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不如钱财傍身实际,起码只要学会了打理庶务,钱财不会变心。能让你吃穿不愁,照样过好日子!
这过日子,娘家靠山固然重要,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立得起来。
别的不说,就谢氏这个儿媳妇,说起来她最初是不太满意的,可谢氏为人坚韧,在出了那样的事情后,没有一蹶不振,而是为了两个孩子,将她那傻儿子拿捏得死死的,将两个孙子护得牢牢的,还能从糟老头子那里坑到不少的产业。
就凭这一点,谢氏就比普通人强太多了!
这么想着,顾老太太也就索性趁着这个机会,给张春桃讲这顾家错综复杂的关系,家里多少人口,如何挑选贴身忠心的丫头婆子,如何调教下头的人……
正说着热闹呢,就听到外头喧闹起来,顾老太太眉头一皱,正要问发生了什么事。
门口的帘子被打开,素来稳重的丫头红茶急急忙忙的走了进来,脸上的神色紧张:“老太太,东边出事了!大太太拿着刀,把大老爷给砍了——”